赶到警局,看到江明芳的状况,戴英霞惊愕。
“怎么弄成这样?”
江明芳瘫靠着墙面坐在长椅上。才几天不见,丰润的脸颊凹陷,眼窝黯淡浮肿,眼皮更肿成两倍大,八成是哭坏的。她两眼茫然,目光呆滞,见了朋友来,也不打招呼,只是空洞地盯着前方,喃喃地重复说着:“他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戴英霞哭出来,何淮安握住她的手,默默传递温暖。
王弯弯跟警察斡旋完毕,气呼呼过来。“为了个烂人这样糟蹋自己,她疯了我看。”
那个明朗爱笑的江明芳死掉了,眼前是浑身酒气,头发干燥紊乱,穿着男人的宽版睡衣,赤着双脚,脚底肮脏,神色涣散,手足还微微地颤抖,不知是不是太久没进食?
王弯弯跑过去,站在江明芳面前,插腰瞪她。“喂,疯也有个限度,拜托你争气点,人家劈腿了也不要你了,还闹到人家爸妈家去干么?哭闹到让警察押上车?这样糟蹋自己有比较舒坦吗?”
江明芳缓缓地将视线移到王弯弯脸上。“萧华被那个女人骗了,那女人不好,会害了萧华,我让伯母劝劝他——”
“劝个屁,人家要是向着你就不会叫警察撵你走了,你看你这样子,跑去只会让他们吓到,庆幸儿子甩了你!”
“为什么他不跟我认错?为什么他不来安慰我,我快活不下去了,为什么他还能正常上班去约会去吃饭,他不可以这样,不公平……”江明芳啜泣。
“不要哭了,想想非洲难民,想想日本大地震,你只是失恋好吗?”
江明芳大叫:“管他什么非洲难民管他什么大地震,我江明芳的悲伤就是我江明芳的悲伤,我就是很痛,我很痛还不能哭吗?关世界什么屁事,你闭嘴!”
“确实是不关别人的事,也不关我王弯弯的事。我受够你这鸟样了,在我这个无父无母只能靠自己的人眼中,你为了个男人堕落成这样就是吃饱太闲!我不管你了!”王弯弯转身走。
戴英霞拦住她。“别这样,她已经够难受了。”
“别告诉我你也支持她这样糟蹋自己!”
“我不是,我只是觉得明芳现在……我是怕她会想不开。”
“她现在跟死了有什么两样,我看了就火大,我——”忽然,王弯弯住口,看着江明芳。
戴英霞见她惊讶的模样,转身,看何淮安脱下他身上的薄外套,盖在只穿着睡衣的江明芳身上。
江明芳呆呆看着他。
他扶江明芳起来,问一旁做完笔录的警察:“请问可以带她走了吗?”
“喔,可以。但是你们要看好她,对方有备案了,不要让她再跑去人家那里闹。”
何淮安点点头,又问:“可以跟你们借双拖鞋吗?”
警察拿来一双室内软胶拖鞋,何淮安蹲下,帮江明芳穿上。戴英霞跟王弯弯在一旁看着,戴英霞看江明芳双脚都是脏污泥,可是何淮安毫不介意地帮她把鞋穿上。
何淮安套着拖鞋时,微笑跟江明芳说:“走吧,很晚了,回家睡觉了。”
他对江明芳笑,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好像这不是她江明芳最悲惨的时刻。好像她的丑态他全没看见,好像她很正常。“你也累了吧?回去躺着,躺着舒服,然后想哭的话再好好地哭。”
江明芳看着这温暖的眼神,这安然的微笑,她胸腔一紧,放声哭。是,她累她痛她不想活,她在挣扎着要活下来,可是她必须疯一疯,因为她太痛了。她不要听训,什么爱自己,什么自尊心,什么非洲难民、地震灾民,那些离她此刻的痛太远,她只需要被理解。结果是这个不熟的男人最体己,多荒谬,只有他没叫她振作,没批判她的痛苦。
王弯弯叹息,拍拍戴英霞的肩膀。“你们送她,我还一堆稿子赶着交。”王弯弯走了。
何淮安送江明芳回家。
开车时,瞥见后视镜里,戴英霞搂着啜泣的江明芳。他想,她们的感情真好,像一对亲姊妹。
江明芳哭哭啼啼地抱怨不甘心。“英霞,你以前被抛弃的时候,是怎么走出来的?你怎么有办法撑过去,那时候我还劝你放下,我真白痴,我现在终于知道你那时候为什么七天不出门……”
“没事,你会好起来的。”嗳,戴英霞尴尬地看何淮安一眼。这江明芳,没大脑欸,她的新欢就在现场,干么提她的糗事?
江明芳显然是伤心过度,眼下可顾不到戴英霞的面子。她继续说——
“真好,你现在又跟他谈恋爱,可是我完全想不到自己还有可能爱上别人,我为萧华付出太多了,你知道的我本来可以跟我的老师到日本创业的,为了萧华我放弃机会。那时候我宠物美容比赛冠军欸,我真蠢,我在家里好可怕,都是跟他一起买的东西,床上还有他的味道,我本来要把他的东西扔掉,可是太多东西分不清楚是他的还是我的,书啦CD啦已经搞不清楚是谁买的,冰箱还有他的啤酒,我不喝啤酒的,可是我把它们全喝掉了,因为扔掉太浪费了,结果喝到肚子难受跑去厕所尿尿,突然又想吐,趴在马桶呕吐,呕吐时想到我这么惨又哭到眼睛痛……”
“我知道很痛,可是,会过去的,相信我。”
“我哪里做错了?我一直想我哪里做错了,我什么都为他想,他说工作压力大不想碰我,我就******整整一年多没有性生活,结果他是去搞别的女人,还是我同事?!做人怎么可以这么可怕?太可怕了,他在跟那女人做时都不会想到我的感受吗?他被我抓到我这么惨他都不怕我想不开?”
江明芳咆哮完,忽然又怔住,看着车窗外,茫然地说:“英霞,你知道我最痛的是什么?是我不敢相信自己这么贱,他这样对我,我还跑去哭去闹去求他回来……你那时说要没收我的手机是对的,因为我恨我自己这样下贱,可是我控制不了,我真好笑……”然后她又笑起来。
“明芳……”戴英霞难过,陪着掉泪。“我知道,没关系,都会这样的。”
“你也会吗?你那时也有求他回来吗?你这么骄傲你才不懂,你失恋后很快振作起来,你说失恋是伟大的开始,英霞,你真了不起,我真逊。”
“我……”戴英霞凑在江明芳耳边,不想让何淮安听见。“我其实也求过,我还跪着求。”
“你还跪着求他?!”江明芳大叫。
这下何淮安不听见都难了。
戴英霞蒙住脸。“你可以更大声一点。”
何淮安呵呵笑。“没关系,当我不在。”
江明芳忽然张臂大叫:“我要振作,我要振作起来,我要唱歌,我要喝酒,最后一天让我堕落,然后我要振作起来!”
戴英霞拍手鼓掌。“赞赞赞,我支持你。”
“支持我就跟我去喝酒唱歌陪我堕落一天!”
“呃——现在吗?”
“现在!”江明芳大叫。
何淮安说:“没问题!我现在帮你们订KTV,然后到便利商店给你们买酒。”
“等一下。”戴英霞紧张,抓住椅背,靠近他耳边说:“要是喝醉了怎么办?江明芳肯定会把我灌醉的,不然就是她烂醉发酒疯,我搞不定啊。”
“所以不要跟男朋友计较什么坦白啊,什么自己的天空啊,男朋友就是照顾女朋友,女朋友需要的时候陪在身旁,对吧?”何淮安朝后头的江明芳喊:“你尽量喝,尽量唱歌,我请你。”
“万岁!”江明芳哈哈大笑,这是她这几天来头一次微笑。
戴英霞看她那么开心,于是亲了何淮安一口,回座位跟江明芳搂在一起。
江明芳笑咪咪喊:“何淮安你太棒了,我们英霞交给你我真是高兴啊!你是我们英霞交过最伟大最棒的男朋友了,赞啦!”
“是啊,”何淮安不要脸地说:“戴英霞八成上辈子烧了很多好香。”
“你屁啦——”戴英霞拍手大笑。
大半夜的,何淮安不睡觉,负责守护她们。而这两个女人,酒一喝,歌一点,就疯了。他笑看她们又吼又叫又跳上沙发的闹了好几首歌,她们唱N遍的〈失恋万岁〉。
歌词很潇洒,节奏又快,她们又唱又跳。
“和自己过不去,别求谁去爱你……我不过想付出,为何他要退出。有没有他没所谓,解不解渴有所谓,有时情人不如一杯热咖啡……为孤单乾杯,祝失恋万岁……”
然后又唱了N遍苏慧伦的〈一天一天〉,她们俩抓着麦克风嘶吼——
“一天一天,欺骗着我。没有选择,只有分离……这一天一天一天的背叛,你使我感到后悔……”
她们唱得咬牙切齿怨气冲天,还喝酒喝到醉醺醺,摇晃晃。这两个闹到筋疲力竭,江明芳趴倒在沙发,还抓着麦克风朝天花板哭喊。
“我和萧华从不吵架,我都让他的我对他那么好,为什么?为什么?!苍天啊!为什么我还是失恋了!Why——”她突然迁怒在场唯一的男人,把麦克风塞到何淮安面前。“你说、你说!你们男人到底要我们女人怎样啦?!”
“对!”戴英霞也有点醉了,跳上沙发,把麦克风也塞到他面前。“你说!你说啊!你们男人脑子到底想什么啊——”
这两个女人,喝醉了像小孩很野蛮喔。何淮安笑咪咪地看着她们,他清清喉咙,先指着明芳。“会失恋也是你自找的……”
“我自找?”江明芳跳起来,激动吼:“我、自、找?”
戴英霞搂住江明芳,瞪何淮安。“有没有搞错?你怎么这样说?”
何淮安笑咪咪问江明芳:“难道你没责任?是你害那个男人得了『肥伤』,他也很可怜。”
“肥伤?什么肥伤?”江明芳惊骇。
何淮安说:“肥胖的肥。”
江明芳尖叫:“我太胖才被甩?”
“什么烂话!”戴英霞扑过去揪何淮安衣领。
“冷静,冷静,亲爱的。”何淮安呵呵笑。
戴英霞咬牙说:“什么歪理,因为她胖所以被劈腿?当初他认识我们明芳时,明芳就胖胖的好吗?那时还是他主动追明芳,拜托!”
“唉呀,此肥伤非彼肥伤。”快被她揍了,何淮安赶紧解释:“我是比喻。比方养植物,要定期施肥。可是每一种肥料都有固定加的分量,本来只需要加一点点,结果太爱这个植物加很多。就好像本来它吃一碗就饱了,你硬给它塞十碗,它不但没长肥,还暴毙了,在农业专有名词里这叫『肥伤』。”
戴英霞眯起眼。“肥伤?我糊涂了。”血液太多酒精,看着他有点晕。
江明芳握拳嚷:“可是肥伤跟我失恋有什么关系~~关系~~关系?!”麦克风回音开很大喔。
戴英霞回过神,睁大眼。“对,萧华是男人又不是植物!”
“可道理是一样的啊。”何淮安看着两位“恰北北”站在沙发上的女人。他看向江明芳。“你,拚命讨好你男友,事事迁就顺从,满足他喜好,过分宠他。人是不能宠的,你不能把一个人宠坏了再去怨他不顾你的感受,不珍惜你。在这过程里,你不也忘了重视你自己?你只是一味讨好他,他已经习惯在这段关系里面自私,他得了肥伤,被宠坏掉了。你的爱情是得『肥伤』死的。”
江明芳似懂非懂,张嘴反驳,又觉得他说的有理,遂傻住了。
戴英霞突然呵呵笑出来,指着淮安。“你,你可以当老师了,真会掰。”
“不是掰,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