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文晨跑回来的时候,乔法雷还在睡。
贪睡不是因为酒,而是稿子。那部精彩的稿子昨夜进入结局环节,乔法雷一口气完成后倒在床上,雷打不醒。
安文自己切了几片黑面包就着腌菜吃了顿早饭,还替乔法雷接了两单生意。
戏剧大业上失意的乔法雷并非没有经济来源,他靠帮一些年轻小伙写情书每个月都有一笔收入,用来过像样的生活当然不足够,但维持温饱还勉强可以。
安文来到床前,看着沉睡的中年男人脸上的皱纹,没来由地有些心疼。相处日久难不生情,何况乔法雷本就是个值得结交的人。
他走到桌边,清出一片地方,没急着看剧本,先帮乔法雷把那两单生意做了。
他拿着笔,脑海中翻腾着许多话,但却落不到纸上,这才知道写作之难。想来想去最后把星爷那段“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添油加醋地写了一遍,又把小时候看过的第一次亲密接触里那段关于大海和浴缸的话写了一遍,于是两单生意便做完了。
这算是对朋友一点小小的帮助吧。
时间还早,但安文有些坐不住。他看看乔法雷没有醒的意思,便帮他先弄好了饭,放在桌上,然后自己出门,向着中央花园广场那边走去。
今天那里会有大事发生,这事虽然不足以震惊天下,但众人皆知却皆不言的秘密一旦被道出,总能引起一些波澜,扬些浪头。智者总是少数,世多平凡之辈,许多人不经别人点化,真真一辈子看不清摆在眼前脱光了衣服的现实。白星一语惊人之后,一定会有许多这样的人开始愤怒。
吴正会头疼很长时间。
想到这些,安文忍不住笑了笑,表情一如今日的天气——蜜蜂落在台历上,风和日丽。
白星走在王都的主道上,身后跟着一群沉默的伤兵。他们有的蹒跚而行,有的在同伴搀扶下仍伸手摸索,有的甩开大步,任空了的袖管在风中飘荡。
这样的队伍引起所有人的注意,道两旁站满了王都民众,惊讶地看着。
他们认出走在最前边的是有名的战斗英雄白星——那个在这次战争中,亲手斩下了妖帅头颅,令大国勇士自愧不如的强者,曙光帝国的骄傲。能认出并非因为他们见过,只是那一头银发,一身白衣耀眼,加上胸前的勋章,天下再无第二人。
许多少女眼里光芒诡异若桃花绽放,做痴呆状欣赏,脑子里想着何日有一人如他,骑着白马捧着鲜花来我家之类。
通向中央花园广场的路很长,带着这样的队伍,路就更长。但路越长,人便越多,白星要的就是众人皆知。
演讲是要有听众的,如果整个王都的民众都来听,那么白星还未开口,便已经成功了一半。
太阳在头上晒着,阳光越来越强,越来越热。伤兵们辛苦地向前,但没有人抱怨一句。相反,他们头上流着汗水,伤残的躯体因长途奔波而疼痛着,但他们眼睛却无比明亮,似是反射着未来人生的曙光。
更早时候,在彭丁花园里,当妇女们忙着劳作,孩子们追逐嬉戏时,雷格力站到了车夫的面前。
那种眼神对他再没有了杀伤力,他微笑着将轻飘飘的钱袋抛向了车夫。
钱袋掉在地上,车夫未看一眼,只是盯着雷格力。
“黄夏先生,如果你甘心一生赶车,然后像你父亲黄青一样,在战场上为救主人牺牲自己尸骨无存,那么当然不用理会这个小东西。”雷格力笑,“但我想你这样的武者,总不会甘愿永远给别人当狗吧?我听说小的时候你本来有超越白星的武道才华,可被你父亲生生逼着荒废时日,最后才被白星超越。换成我,一定不甘心。”
车夫的面色阴沉,对方的话触到了他心中某几处一碰就疼的地方。
“看一看又不会少什么。”雷格力笑,“透露一下,钱袋虽然瘪,但装的东西份量可不轻。那是一大块良田,比没落贵族拥有的那一块还要大,还要好;那是一个封号,让做惯了苦力的人,可以从此被人称作‘老爷’。”
车夫的手开始颤抖。
安文行走于阳光下,如所有心怀阳光的人一样,想不到此时同一个世界上,同一片阳光下,正有卑鄙的阴谋在酝酿。
主政官大人站在主政厅的窗前,望着窗外庞大的都城。很远的地方,有一处广阔的广场,能容纳近十万人聚集,那里是中央花园广场。
此时,那里还很冷清,但过一会儿,会不会变得热闹?
玻璃反射,照出身后莫里模糊的轮廓。吴正隐约看到他的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于是笑了。
在离中央花园广场还有大约五里远的路上,安文与队伍相遇。
他隐于围观的人群中望着队伍。他看到了白星,看到走在白星身后的于勒。
但他没看到雷格力,隐约觉得有些不安。
这时候队伍的后方有人疾奔而来,快得如同驰骋疆场的骏马。那是车夫。
他来到队伍前方,面色焦急紧张,和白星说了些什么,于是白星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他站在那里好久,似乎在犹豫,最后在车夫的催促下,终于转身就走。
怎么了?
许多人看到战斗英雄突然离开,都是一头雾水。围观的人们交头接耳地议论,但也讨论不出个所以然。
安文的不安被印证了。
伤兵的队伍一阵混乱,于勒茫然地站在那里,不知应该继续走还是转头赶回去。安文想了想,挤开人群,向着彭丁花园的方向追了过去。
白星和车夫跑得比骏马还快,安文无法追上。等他到达急征军部落的时候,部落里早已乱成一团。
“出事了!”安德迎了上来。
“不会是白星的儿子吧?”安文喘着气问。
“你猜得真准,难道是得到了消息?”安德有些惊讶。
“那个车夫不可能把白光丢在这里,独自去那么远的地方找白星。”安文说。
“白光不见了。”安德说,“据车夫说,他只是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白光就不见了。部落里已经找翻了天,白星……给我的感觉就像要疯了一样。”
“雷格力呢?”安文问。
“没看到他。”安德摇头。“不过我已经派人四下打听消息了。”
但愿没事,只是虚惊一场……
安文在心里祈祷,但自己也不认为祈祷能应验。他冲入了部落,来到白星的住处,但不见人影。他四下里寻找,最后在一个角落看到了白星。
眼前的男子失去了优雅,手抓着头发,脸色苍白,眼睛通红,不住喃喃地说着:“他会去哪里?”
“抱歉,是我的错……”车夫不住自责,但白星显然听不进去。这时于勒的妻子走了过来,惭愧地说:“花园里都找遍了,并没发现小少爷……”
“他会去哪里?”白星抬起头,红着眼睛问车夫。
“少爷,我……”
“你的任务不就是照顾他吗?”白星质问,语气变得凌厉:“我把他交给了你,认为这样就算有再多的危险,他也会万无一失。可你告诉我,他现在在哪里?”
说到最后,几近嘶吼,车夫的脸色铁青,眼神中隐约带着一丝愤怒,但他低头掩饰,没被任何人发觉。
“我们……再找找。”于勒的妻子劝解,“说不定小少爷贪玩,跑到外面什么地方去……”
“大人,越是这种时候越应该冷静。”安文走了过来,低声劝慰。“小少爷的特征明显,王都民众看到后应该都会认猜得到他是谁。我这就找人帮忙到王都中找,您不要慌。”
“对,你说的对!”白星急忙点头,“我也去,我也去找!”
他站了起来向外走,车夫过来劝解,却被他一把推到一旁。
摔倒在地的车夫并没有急着爬起来,他的手用力抓着地上的小草,脆弱的草叶根根断裂。
这一天,准备好的那一场演讲终于不了了之。
伤兵们拖着疲惫的残躯回到部落后,并没能立刻休息。他们被于勒分成几组,散到王都各处寻找小少爷的下落。
高格将军很快得到了消息,在他的命令下,所有守护花园的士兵也都分散开来寻找。
一天,两天,三天……
时间过去了五天。
部落乱成了一团,伤兵四散,守卫无心顾及部落。结果白星的到来,不但没有改善伤兵们的境况,反而将他们拖进了更大的麻烦之中。
安德四下打探,安文也到处寻找,甚至艾莱克也开始帮忙,但一无所获。
没人知道白光在哪里,除了几位当事人。
车夫的脸色有些难看,此时,他坐在一座寻常宅子的客厅中,却无法坐得安稳。
“什么事?”那位大人从里间走了出来,负手站在客厅中央。
落步无声,如幽灵。
“大人。”车夫站了起来,“请把小少爷还给我吧。”
“哦?”大人笑了,“爵位和封地都不要了?对你这样的人来说,这可是惟一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而且,这并不是一代人的命运,而是后世子孙,整个家族都会得到的幸运。”
车夫陷入矛盾挣扎,但最后还是说:“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虽然对命运的不公,我愤怒,我痛恨,但……我不能眼看着他毁掉。小光是他的命,是他活着的惟一动力,眼看着他日渐消瘦,变得像疯了一样,我……”
“弱者。”大人摇头,“这样的人竟然可以成为战斗英雄,我很意外。”
“战斗英雄,首先也是一个人。”车夫说。
“带他回去一件简单的事,可你怎么解释这一切呢?”大人问,“如果解释不通,也许白星会杀了你。”
“他不会知道的。”车夫说。“当时是雷格力动的手,小少爷已经昏迷……”
“当时确实如此。”大人打断了他,“但现在却不同了。”
他微笑着打开了一扇暗门,门后,露出的是白光愤怒的脸。
“小少爷!?”车夫被惊呆了,那一瞬间里他失去了思考的力量。他知道自己被逼上了一条不归路,很难再回头。
“黄夏,原来是你和坏人勾结!”白光指着车夫,愤怒地吼叫着。
“我……”车夫颤抖着,不知如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