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那皇帝老儿肯定不是啥好人,他要是好人,他手下那些当官的怎么能那么坏呢?贪赃徇私那都不用提了,今天强抢民女,明天强占民宅,后天大喇喇当街骑马撞死个人也不当回事,再大后天路边上随便打死个摆摊的就因为嫌人家挡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啊,上梁要是正的下梁都歪成那样了怎么就没见他杀一两个以正法典呢?光这一条就够坏的了。
你说阿仁被这么一帮混蛋的总头头盯上了,那得有几条命才够陪啊……
我不禁心里一哆嗦,下意识就抓住阿仁,生怕一不留神他就没了。
阿仁倒还镇定,虽然脸色愈发得不好看。
高孝珩见阿仁不说话,更是阴沉的可怕,一动不动地盯着阿仁,半张脸都笼在暗影里,又继续说道:“少主,你知不知道当年替你死了的那个孩子是谁?”
“那是我嫡亲的幼弟。阿仁这个名字原本是他的。那个抱着你逃亡了十余天最后引开追兵跳崖身亡到现在连尸骨也找不到的女人,是我母亲。你还要不要听听我父亲是怎么死的?这么些年来我又是怎么过的?”说到此处,他一双眼已全红了,嗓音亦嘶哑得厉害,待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又直直盯住阿仁,接道:“没错,假如你执意要辜负我们,我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但你自己能安心吗?”虽然声不高,但这咄咄逼人之势比方才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喂喂喂,姓高的你这是干什么?血泪控诉开批斗会吗?
这回我算是彻底明白了,其实我是个挂在外面的羊头,阿仁这块狗肉才是高孝珩的算盘呐。
但即便如此,就算这家伙再怎么身世凄惨倒霉可怜……他凭什么这么逼阿仁啊?天下可怜人多了去了,要比从小没爹娘,现在跟这儿三个全都算,他好歹还有钱呢!
我这人有一天生缺陷,行动总比脑子快一拍。只眼见着阿仁一张脸血色尽退,白得跟蜡一样,我脑袋“嗡”得一热,还没反应过来,已张口冲高孝珩骂了回去:“你不要太过分啊,拿这些死人来逼他!他又没有要求你们非得为他去死,自己要死要活完了非要他负责任,有没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事啊!你有本事自己去找皇帝老儿报仇啊!把责任全都推到阿仁身上是欺负老实人心肠好还是怎样?”
是,我觉得十分上火。
虽然这种搞得像《赵氏孤儿》一样的悲剧故事它的确是很悲剧,但说到底阿仁做错了什么?他没办法决定自己姓不姓柴就跟我没办法决定自己要不要生在那种下三滥的私坊里一样嘛。人又不是他杀的,累累血债却全都要他来背。未免太不公平。
当然,要说不公平,对高孝珩来说是一样的。可这天底下究竟要到哪里去找真正的公平?都不过是各人站在各人立场。
一瞬间,我看见高孝珩那双完美地继承了胡人血统的深邃眼睛里,涌出盛大的杀气。他瞪着我,猛扬起拳头。
但既然已经说出口的话,我一个字也不打算收回。
我硬着脖子抬起头,回盯住他的眼睛。
然而高孝珩到底是没有打我。他垂了手默然转面盯着微微摇摆的窗帘,直到马车停下,也再没多说一句话。
到了汴京,已是几天以后。
长久的沉默凝重多少让我悔愧不安起来。
那些刻薄又蛮横的话一定刺伤了高孝珩,我知道。
他怎么会不想报仇呢?就是因为太想了,他才会如此拼命吧。如果有可能,他一定是最想手刃仇敌的那个人。从小就没了母亲,又眼看着弟弟和父亲惨死,他有多不容易恐怕只有他自己才能真正知道。可我却自私又残忍地在这些深入骨髓的伤口上撒了盐。
做了这样的事,怎么都不太能安得下心来。所以我还是忍不住去道歉了。
高孝珩把我和阿仁安排在一处十分清幽的院落住下,又安排了大夫替阿仁疗伤。
我在他要走之前追到院子里拦下他,对他说:“对不起啊,之前是我说得太过分了。我本来没有对你家人不敬的意思,我这个人就是一急了就随口乱说嘛……你要怎么出气我都认。可是——你这么逼阿仁是没道理的,你不能让他为他没有决定权的事情负责。”听起来似乎不太诚恳。没人会在道歉的时候还顺带数落对方两句的吧。可我知道,高孝珩还没有放弃。
说完我就低着头站着不动了,等着他发话。
然而高孝珩却笑了一声,“你也不过就是牙尖嘴利口快心直。比你过分的我见过千百个,连你这种都要计较,我哪有那么多闲工夫。”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风轻云淡地真好像早已是水过三秋。
这家伙太清高了,还真是十足的大官人派头,宁愿勉强自己,也要做得体面。说真的,如果他骂我或是揍我,这事反而会轻松许多——当然这绝不表示我是个抖M。
我觉得大概也没必要再和高孝珩多说什么了,反正不论说什么,他都还是会端着那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架子的。于是我就老老实实对他说了一声:“高大哥,谢谢你。”我的确是得谢他。不管怎么说,他帮了我,帮了阿仁。
可是,高大官人他连吱也没吱一声。他只是看着我,跟打量什么奇异生物一样盯着我看,只盯得我心里发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