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自己可笑。
多愚蠢啊,我这说短不短的十五、六年,生在那种地方,已经眼见了那么多悲惨的命运,竟然还会为此落泪,还会幻想这世上会有一个男人是懂我尊重我的。
沉香坊里那些绝代风华的红姑,各个聪明伶俐能歌善舞,吟诗作画信手拈来,又如何?还不是只能卖笑为生?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被哪个有钱的男人买回去摆在家里。而那些恩客官人们家中的女眷,哪个不是贤良淑德,多得是名门闺秀,又如何?那些男人在外寻欢作乐,可曾半点考虑过家中人的感受?他们把她们养在家里,就像养着暖床的狸猫唱歌的鸟,开心了摸上两把,不开心了踹上一脚,就好像她们是他们的家产,不过一个能生养的物件罢了,更别说允许她们有所作为。
包括我娘,当年多么万人艳羡的花魁娘子,还不是因为错信了一个男人而被埋葬了一生?
这世道原就是不把女人当人看的。我又凭什么一厢情愿的以为阿仁能够免俗?他对我再好,也不过基于他是个男人,而我是他身边的女人。
心洼骤然一冷,就似冬夜里冷风扑面的一个激灵,瞬间反而看得开了,无所谓了。
我仰脸胡乱抹一把泪,听见阿仁慌慌张张追出来的声音。
“小甜你听我解释,我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可是这回跟咱们以前那些小打小闹不一样,你从来没经过这么大的事,我是怕你遇到危险——”
他紧张极了,反复辩解着。
我反而开始觉得好笑。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我也承认我从前没有做过什么值得你相信我的大事,可我有机会证明自己吗?”我再次拉开他的手,回身看着他,“我告诉你,你们男人那一套我早就受够了!你们以‘保护’为借口把女人关在家里,说那些所谓的‘大事’是男人的事,都交给男人就可以了,根本不给女人展露头角的机会,然后再以‘没经过事’、‘没能耐’为借口贬低女人,想让女人为此羞惭于是自己乖乖缩回家去乖乖任你们摆布。你说这种话不觉得自己很虚伪吗?你有什么资格骂赵德芳是骗子臭流氓?”
“小甜,我——”阿仁怔怔后退两步,望着我,就好像他也不认识我了一样。
那张慌乱无措的脸愈发让我笑出声来。我反伸手展平他揉乱的衣襟,放软了语声:“阿仁,我不是吃饱了撑得爱管闲事,如果不是因为你,你以为我无聊没事做了想瞎折腾吗?我是不想你继续在这烂泥塘子里越陷越深,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你真的变成一个杀人犯,你不懂?如果赵炜的人头记在了你的账上,从此以后你就只能是朝廷通缉的命犯,你前朝遗孤的身份很快就会再也无法掩藏,如果你还想活命,不想这辈子都亡命天涯,你就只能乖乖听高狐狸的,去做他期望中的那个柴守义,你真的不懂吗?脑子糊涂了犯浑的是你不是我。”
“小甜……”阿仁的眼中的光芒骤然紧缩。他的表情变得尴尬,几乎不敢正眼看我,我却从他游移不定的眸色里看见我如同嘲讽的孤单身影。
“你什么都别说了,我只做我认为该做的事。我认定要做的事,你以为你就能拦住吗?”我把他往房门口推了一把,转身就走。
阿仁被我推得一个踉跄,却是静默无声,再也没有跟上来。
其实我心里明白,阿仁他真的没有恶意,也真的不是想要瞧不起我、伤害我。我相信他真的只是出于本能地想让我远离危险。他大概从未想过他说的那些话会像刀一样正正刺进我心口激怒了我。他只是生在这样一个世界,在潜移默化中长大,没法跳出世界的窠臼罢了。
而我,至今为止空有一腔愤世嫉俗却从未建功立业的我,又凭什么说服他与这个世界的声音为敌?
我只有让他亲眼看到,让他清楚明白地知道,且不得不承认,这世上有许多男人根本做不到,但女人能,而那些男人能做到的事,女人还能做得更好,让他再也无话可说。
阿仁不信任我,赵德芳想利用我,高孝珩、李琰、方皓初他们嫌弃我,其实都没有关系。我这样野地里撒欢打滚长大的女流氓小无赖,从小被人瞧不起被人骂我早就习惯了。我甚至空拜了个绝世高人的师父都没学会几招好功夫。然而师父却也教会了我如何看待这个世界,教会了我什么是人格和自尊。那才是最珍贵最重要的东西。所以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绝不会动摇,不会放弃自己,我会坚定地做我想做的事,做骄傲的自己,让他们全都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