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王府内的四季总是分得不太清楚,或是,比着外面的天光,差着一点。
为着什么,原是,府内太深,太静,太幽远的缘故吧。
街上的杨树叶子,已经开始黄了落了时,府内的树,还是绿的,湖边的垂柳倒是有些萧瑟,但也只飘了几片的树叶到水面上,掉下来,惊起一圈的涟漪,再一圈。
天井里,四面的廊脚下,开始摆了上九月菊,黄色居多,还有浅紫,白色,穿插到其中。
一团团,一簇簇。
可是,去给宁老太太请安时,外室的隔断门上,还挂着一幅翠竹帘子,经了一夏,颜色不那么鲜艳了,早起的晨光照到上面,映着内里幽幽的清静。
蔡妈正坐在宁老太太的身后,给她梳着头发。
梳了几下,掉了些头发,七十三岁了,宁老太太的头发还是黑的,少有几根白发掺杂在里面,蔡妈不动声色的把那些掉下来的头发揉成团,扔到身后的花瓶下。
她当初是宁老太太的陪嫁丫环,跟在她身边,也有五六十年了,陪着她,从小姐,变成宁太太,再成了宁老太太,可是,她此时揉了揉渐渐花了的眼睛,虽然世事变迁,但有些事好像是静止不动的,就如她此时站在宁老太太身后,为着她梳头发一样,动作与姿势就如宁老太太还是小姐时是一样的。
“明远最近晚上都没有出去吗?”宁老太太说道,她在镜子中看着自己的脸,平整的脸上,没有一点的喜怒哀乐,让人不知道她的内心在想着什么。
“嗯,是,听他们说,这一个多月来,他晚上都在他们房里!”蔡妈最后在挽好的发髻上兜上发网,别了一根银簪子。
“这样,唉,我就放心了,瞅着明远媳妇够可怜的,让人疼的,明远知道她的好,也教我这心,才好平了些!”宁老太太说道。
三个孙子中,只宁明远生得像当年她的男人。
连作风都极似,宁老太太仿佛在镜子中看到当年的丈夫,他狭长的桃花眼,就那样笑眯眯的在镜子中盯着自己的脸看,那是新婚的时候,宁老太太看到蔡妈去柜里挑着衣服,她就随手捻起台面上的一对玉镯子套到手腕上。
原来丰 腴的胳膊,现如今已经瘦得要挂不住这对镯子了。
宁老太太凄凄然的想到,丈夫当年摸着它们,笑着说她,胖是胖了点,但是他喜欢的话。
唉——
她站起身来,蔡妈向着她的身上,又套了件雪青色的坎肩,还不及扣上扣子呢,听到小丫环玉雁说道:“二姨娘来给老太太请安了!”
每天,都是这二太太来得最早。
宁老太太略为胖胖的身子座到了椅子上。
宁家的一天,就这样的开始了。
二姨娘孙氏原是当年大太太的陪嫁丫环,因着为人敦厚老实,相貌上也说得过去,大太太就作主,配给了老爷,原以为,主仆二人,就可以让宁中道收心,可却挡不住他纳了三房,又收了戏子方尚瑜作四房。
二姨娘向来本份老实,所有的,那些宅子里捕风捉影的话,到了她这里,也就是终了了。性子好得,连下人都道,是菩萨转世,连她生的儿子二少爷宁明轩,也是温和有礼,受人敬重,不过她所生的四少爷宁明浩就不同,天性很张狂,仗着父亲的溺爱,而无所顾忌,不过,大家皆想,也许是年纪太小的缘故,还没有定性,也不过才十四岁罢了。
二姨娘来了,请了安,就坐到左边的第二个位置上,日日月月都如此,那是她永远的位置。
宁老太太也很喜欢二姨娘,甚至与她,比与大太太周氏还要亲热些。
宁老太太看到二姨娘穿着一件杏黄底银花色的褂子,宽宽的袖子上,亦滚着一圈银色的边,下面没有套外裙,两条瘦削的裤腿下,一双粉色缎面鞋若隐若现,二姨娘是天足,没有缚过脚,这便是宁老太太唯一对她不太满意的地方,不过,这原也怨不得她呀,她是个下人出身,哪有缚脚的权利。
宁老太太眼睛微微眯了下,向下瞟了眼,虽然只看到自己肥厚的衣衫,但她还是很得意于自己那只三寸的金莲。
“二姨娘,你今天穿得到是新鲜,这样很好吗,你原是年轻人,不要老是穿得那样的素气。这褂子很好看,以前倒不曾看你穿过!”宁老太太说。
“娘说的是,这原是压在箱子底下,做了有几年了,原看着太艳,不敢穿,今天不知道怎么翻了出来,这料子还是当年最好的,为我做了衣衫,也是明珠投暗了,可惜了,还不曾上过身,如今年纪大了,反倒斗胆穿了来!”二姨娘说道,伸了伸袖子,手摸上去,光滑滑的,绸缎的轻滑,就像她曾经的青春,那一直压制在隐隐的不平下的青春,光得挡不住手,一转眼就滑了过去。
“你现在也还年轻吗,在我面前,哪就有你们老的份呀!”宁老太太说道,二姨娘有些慌恐,以为自己触了老太太的酶气,可是,宁老太太的心思似乎没有在这上面,听着她一点也没有芥蒂的向着下面说道:“现在的东西都不如以前了,看,这花色,样式,现在,可比不上了,唉!”
在宁老太太眼里,现在的一切,都不如从前,往往一说起来,就是她做小姐时如何如何,或,当年宁家的东西如何如何的好。
人呢,宁老太太亦是不满意的罢,只是放在了心里不说罢了。
这时,竹帘声响,还不及进来人,就听到小祖德嫩嫩的声音:“太奶奶,太奶奶抱抱!”
正是祖德的奶娘抱着祖德进来,却不见他的父亲宁明轩。
祖德的奶娘原姓许,被众人叫做许婶的,不过三十刚过的年纪,看着干净利落的,她不等老太太问,便说道:“二少爷今天一早上就去上班了,说是要开什么会的!”
宁老太太就点点头,接过小祖德来,小孩子长得,胖胖的,甚是可爱,圆圆的小脸,两只乌黑的眼睛,如黑色的玛瑙,长大了,也会是个俊朗的男子。
小祖德只在宁老太太的身上扭动了几下,就被二姨娘抱了下去:“来来,奶奶抱,别累着了太奶奶!”
宁老太太见祖德被抱了下去,也没有怎么样,在她的心里,最疼的人,就只有三少爷宁明远,而之后这些孙儿,连小小的重孙儿,也不甚惹她的心疼。
这时,大太太与着三姨娘一起的走了进来,大太太的端庄的脸,一直的让人望而生畏,三姨娘个子娇小,样子也俏生些,只是嘴太碎,得不了人家的太多尊重。
大家见礼重新的落了座,还不及坐好,宁明远夫妻就走了进来。
宁明远似乎在陈安贞的耳边说着什么,见到陈安贞娇羞的一笑,略侧了下头去,耳上,一只如泪的耳坠就轻轻的荡了下,宁明远看着那印在她白晰的脖颈上的那滴泪,蓦的心动,手忍不住的要捻上去,可是,还是忍住了,他快了步子,先一步走进了内堂里。
宁老太太一直微笑的脸颊,因着他们走进来,而真正的笑开了,她对着行礼的宁明远夫妇笑着说:“好好,来,坐到奶奶这里来!”
她是向着陈安贞说着呢。
陈安贞走近去,宁老太太便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到身边。
手也没有放开,只轻轻的拍着,笑着看着安贞,喜欢的神情,让一边的大太太不屑的扭脸,而三姨娘则高兴的陪笑着,至于二太太,她一心的逗着孙儿小祖德,似乎没有看到一样。
“这两天好像还长了些肉,以前那样瘦,让人看着怪心疼的!”宁老太太满意的掳起安贞的袖子来,见到如玉的手腕,一个乌木镯子轻轻的带在上面。
“这镯子的颜色也太老气了,蔡妈,去把我柜子里那对龙凤镯拿来!”宁老太太突然的想起来,叫着蔡妈。
蔡妈去翻了下,拿出一个木盒子,边上雕着花枝缠绕,打开来,红色的绸子底上,摆着一对金镯,熠熠的发光。
“这还是我当年的嫁妆呢,呵呵,现在可找不到成色这样好的金镯了!”宁老太太说着,就拿了一只要带到陈安贞的另一只手腕上去。
一边的三姨娘看到陈安贞受宠若惊的在推托,就急着说道:“老太太喜欢你,你就收下吧!”
宁明远向来不以这些为意,不过,宁老太太这样疼爱安贞,倒也让他心里欢喜,也跟着说:“既然娘都说了,你就带着吧!”
如此一来,陈安贞才慌慌然的受了那对金镯。
“安贞嫁到咱们宁家有多久 了?”宁老太太拍着安贞的手问道。
“安贞是五月十八入门的,现是八月份,整三个月了!”三姨娘答着。
“嗯 ,好好!”宁老太太满意的点头,她心里想到了另一件事,只是,当着这许多人,不便的问出。
但转念,她又想到宁明轩身上。
她向着二姨太说:“前几日,老爷说要给明轩相看一门亲的,怎么没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