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婶还说,听说他母亲很不干净,全身都是病。想想也是,以前接过那么多客人……
她现在不只全身是病,人也疯疯的,每天在附近乱晃,随便抓着路人讲一堆莫名其妙的话。
大婶甚至说,傅克韫是父不详的孩子。做那种职业的,一不小心很容易有小孩,不过父亲是谁,恐怕连生他的母亲都弄不清楚……
大婶还说了好多,她内心冲击得完全无法动弹,直到那一刻,她才强烈意识到两人生存的世界,差异有多巨大。
那是她完全无法想像的人生,而傅克韫就是在这样的世界里成长,他吃过多少苦?承受过多少歧视、屈辱?为了生存而挣扎……而她居然还向他诉苦自己身为杜家大小姐的诸多无奈,那与他相比,根本就不值一提,听在他耳中,是不是很讽刺?觉得她无知幸福得可恨?
但是他什么都没说,没叫她闭嘴,没骂她是不识人间疾苦的千金大小姐,一直以来只是安静聆听,为寂寞的她买来小鱼……
他不是一个温柔的男人,至少言行举止都攀不上温柔的标准,有时候说话还实际残忍得刺人,但是、但是……她现在只觉得,世上再也没有人比他更温柔贴心,想到他陪伴生日时孤单寂寞的她、带她尝小吃、看穿她的失落而为她买来健康好养的小鱼安慰她……如今回想起来,这些举动让她心酸疼痛得难以言喻。
这样的他,为什么还能平心静气为她做那些事情?明明、明明他才是最需要被安慰的那一个……
恍恍惚惚走出旧公寓,她没坐上车,司机在后头缓慢地开车跟随。她需要走一走,厘清混乱的思绪。
经过外头的便利商店骑楼,前头一名妇人蹲下身,拿棒棒糖在哄小男孩,她以为那是男孩的母亲,但是在里头购物的少妇急忙奔出,推开妇人,将孩子拉得远远,也不管失不失礼,便拿纸巾在妇人碰过的男孩手背上猛擦拭,一副对方身染瘟疫的模样,生气地训斥儿子以后不准靠近那个疯婆子……
好伤人。
少妇拉着孩子走了,中年妇人被推倒在地,没急着坐起,目光仍追着男孩离去的方向没有移开。
她来到妇人身边,对方一伸手,也不管抓住的人是谁,便迳自说了起来。“那个小男生……好像小韫小时候,如果我有当个好妈妈,好好照顾他的话,他应该也会这么快乐吧……”
杜宛仪立刻便明白对方的身分。
她目光落在被握住的手腕上,轻轻挣动。
妇人无所谓地笑,似乎也习惯了。“你也要去洗手消毒吗?”
她没说话,挣开手腕后,由包包里掏出面纸,拉起妇人染了尘土的双手仔细擦拭干净。
妇人仰头望她。
拭净双手,她笑了笑,朝妇人伸出手,没有迟疑地握住,拉了她一把。“来,我陪你回家。”
妇人又瞧了瞧她,递出那根被少妇扔回来的棒棒糖。
“谢谢。”她接过,拆了包装放进嘴里。
这让妇人露出一丝笑容。“小韫以前也很喜欢吃这个,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我都拿这个哄他。”买不起更昂贵的玩具饼干,唯一能给儿子极致骄宠,也只是一根廉价的棒棒糖而已。
“是吗?”真难想像傅克韫含一根加倍佳棒棒糖的样子。
那天,她陪妇人回家,坐了好一会儿,听对方谈了很多傅克韫小时候的事情。
“你去过我家?”下一回上课时,他突然问。
“嗯。”她小心翼翼,偷觑他的表情。“不、不能去吗?”
不是能不能去的问题,而是她没吓得尖叫、落荒而逃,实在颇令他意外。
“如何?八卦应该也听了不少吧?”如果她曾经好奇过,那应该可以满载而归了。
淡漠的口气,听不太出情绪,她无法分辨那是不是讽刺。“你——在生气吗?”
“没什么好气的。”
“那,我下次还可以再去吗?”
傅克韫挑眉,凝视她半晌,移开视线。“你高兴就好。”
于是,之后她偶尔有空会过去探视他的母亲,送些好吃的点心给她,替她梳理散乱的发丝,听她说那些小时候没办法对傅克韫说的童话故事。
有时来了见不到人,在附近找到被邻里无理对待的傅月华,她会牵着她的手回家,再听她说那些旁人不愿意听的话。
她总是忏悔,自己对儿子很差劲、很差劲。
她想,儿子一定很怨恨她。
有时候她会想,如果她没有把他生下来,说不定他还会比较感激她,至少不用活得那么屈辱。
她知道,儿子很不快乐,那都是她造成的,她一直在伤害他。
外面的人都说傅月华疯疯的,常常自顾自说些没人听得懂的话,但杜宛仪不觉得。
她只是有什么说什么,活得率性自在罢了。她常自言自语、或抓着陌生人讲话,是因为有太多心事,可是没有人愿意停下脚步听她说。
五月里,她考上公立大学,最后她还是告诉父亲了,她不适合从商。一如傅克韫所言,杜明渊没有太为难她,宠爱地摸摸她的脸。“读什么都没关系,我女儿开心就好。”
傅克韫已经不是她的家教老师,但她依然时时往傅家去,她不希望,最终他们成为陌生人。
七月,她成了大学新鲜人,读了她想读的人文艺术科系。
十一月,她来傅家。有时候他回来得早,会与她聊几句,陪她吃个点心,再送她回去,但是今天,她是刻意来等他的。
“那个……生日快乐。”他的生日,是傅伯母告诉她的。
见她有些别扭地递出掌心的物品,傅克韫眉头挑得超高。
不管再多瞪几次,加倍佳依然是加倍佳棒棒糖,没有飞天也没有遁地,更没有镶金又镀银。
“你出手真大方啊,劳您费心了。”这就是传说中的礼轻情意重吗?好重的情意啊!他算是见识到她的诚意十足了。
她被嘲弄得娇容一阵赧红。她不晓得在他心目中,他们的交情定位如何,怕太慎重其事的话,他不肯收,她不想第一次送礼就被拒绝啊!
“我、我还打算请你吃晚餐。上次我生日,你陪我逛夜巿,你生日换我陪你……”
他斜瞥她。“你以为我跟你一样没人缘吗?”顺手拆了棒棒糖,往嘴里塞。
原来帅气的男人,就算叼根加倍佳棒棒糖,依然很有型……
“我喜欢橘子口味,最不喜欢青苹果。”他突然说。
啊,是这样吗?
“你等一下。”她打开包包开始翻找,橘子口味包装到底长怎样?
傅克韫看着几支棒棒糖在翻找过程中,不小心由包包里掉出来。“你不如全拿出来,我可能会更开心一点。”
是母亲告诉她的吧?用棒棒糖来讨好他、给他好心情,这女孩宠他的方式,真独特。
“你、你要全部吗?”她本来想说,先挑掉青苹果口味……
娇嫩白皙的手,捧了满掌的棒棒糖,那样诚挚的心意,要说他看不懂,就白活这二十一年了。
“你喜欢我。”这是毫无疑问的肯定句。
“啊?”颊上浅浅的红晕,因这句话而炸出满天霞光艳色。
他、他说得好直接……
她喜欢他。
从一开始,他伸手将她拉离寂寞,给了她暖暖的十八岁生日夜晚的陪伴,到安静聆听她的心事,从不曾露出一丝不以为然,再到意外得知他的成长生涯,每听傅伯母多说一件关于他的事情,就对他多一分怜惜。
直到发现,心会为他隐隐扯疼,她就知道,她的感情已经超出朋友范畴。
她喜欢这个强悍、坚毅、外表冷淡、心房柔软、从不愤世嫉俗、认真过生活的男人。
她既羞窘又忐忑。
他发现了,那……他打算要拒绝她吗?
“不是要逛夜巿?走了。”
这……是什么意思?
既没有接受,也不曾正面拒绝,之后,也不曾阻止她的到访。
她不懂,毕竟年轻稚嫩,初尝情滋味,他什么也不表示,她却一颗心任他牵引摆布,随着他忽悲忽喜,起伏不定。
十九岁生日那天,爸爸难得留在家里陪她,替她庆生完,夜里,她接到他的电话,告诉她,他在她家门外。
她偷偷溜出来见他。
“没什么,只是要当面跟你说一声生日快乐。”
她一股冲动,脱口而出:“每年都跟我说这句话,好不好?”
傅克韫微讶。
从他生日那天,心意被道破后,两人都绝口不再提这件事,就好像不曾存在过,也难怪他会惊讶这句变相的告白。
“如果我说,我有女朋友了,你会怎么做?”
如果?“这是假设性的问句吗?”还是……委婉的拒绝?
“我会……放弃。”虽然心很痛,但一定会放弃,她不要当破坏别人感情的第三者,将幸福建筑在另一个无辜女子的痛苦上,她无法原谅那样的自己。
“还真潇洒啊!”他低哼。
“那……你有吗?”她专注望着他的侧容,屏息问。
他偏转过头,不发一语,就只是很安静地盯视她,盯得她微慌,心凉了半截……
“我想,我懂了……”
“笨蛋,我没有。”往后退的步伐尚未移动,便听见他低声驳斥,一手抓住纤臂拉回她,同时俯身贴吮柔唇。
“呀——”惊呼声被吞没在他口中,没有狂肆掠夺,只是贴上柔软唇瓣,缓慢探吮,等待她适应,跟上步调。
这是她的初吻,她慌得不知如何应对,紧紧揪住他胸前衣物,却始终没有推开他。
他并没有吻得太深入,很快便放开她。
“生日快乐。”他依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在她耳边,低喃了这一句。
吹拂耳畔的亲昵气息,令她浑身一阵酥麻轻颤,他掌心柔柔挲抚她背脊,而后往下无声地握住柔荑,五指交扣。
那一夜,他们肩靠着肩,谁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安静地陪伴她,度过十九岁生日的最后一个小时。
再然后,隔年的二十岁生日,他仍然在她身边陪伴,对她说同样的一句话,并且出其不意地问她——
“敢不敢嫁给我?”
“啊?”
“嫁给我,每年的今天,我都会在你身边,对你说这句『生日快乐』。”这是他的求婚词,很简单俐落,一年前她说过的话,他没忘。
就因为这句话,她点了头,义无反顾将自己的一切交给他,在二十岁生日过后,与他订了婚,再两年大学毕业,成了他的妻。
因为她深信,这个沈毅、稳重的男人,会信守承诺,用一辈子来陪伴她,守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