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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黎明前的黑暗或黑暗前的黎明

老左一大早仍在记日记,但明显的,他记得非常艰难。

现在,各个司机的调调子都不大一样了。此前,面对“传说”,人人可以保持沉默,那是机关里起码的修养和规则,但事情公开化、明朗化了之后,再捂着装着,那就太假惺惺了,小车司机们还真做不来。

就是老左自己,也有些萎了。他拿出自己的那个小本本,专门记录安全行车里程数的,手指头点着最近的出车记录,这半个月,才跑了一趟日照和青岛,往返1400公里;一趟杭州,往返550公里,其它全是市内,根本提不上数儿。他长叹一声:“我的安全行车百万公里啊,妈的,难道老子这辈子,这么个心愿也实现不了?”

有司机小声嘟囔:“别介,轮不到您老人家走的,好歹也是一班长嘛。说不定,咱小车班,也就留一班长,再留个小李子,一老带一少,谁都没啥好说的。”

小李子恰巧也在,两只手插在兜子里晃来晃去,脸上没什么表情。其实大家也是拿他穷开心,因为从一开始的“半真半假”到现在的“弄假成真”,小李子他一向都是高调宣称的:“我要走,我第一个报名分流!”正因为此,大家也都不拿他作为竞争对手,反倒容易说得开,要别的司机,都太敏感,连开玩笑都不方便的。

但小李子今天没有喊口号,甚至都没什么反应。谁都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呀,居然不像一开始那么坚定了。或者不如说,跟别人相反,他还有些怕他走不掉呢。

事情说来,跟女副局有一点关系。

靳局长来了之后,不是调整了一下各个副局长的分工吗,这女副局,担子要比原来重了,新增加的三产这一块,油水自然是足,可工作量也大,领导的工作量通过什么来体现,没说的,饭局肯定是重要的指标。

这个女副局,到底是知识分子出身,特别的认真,特别的有上进心,只要是工作需要的应酬,她从不虚与委蛇,这下可好,每天中、晚两顿饭局,甚至一直排到周末,特别是周五的晚上,因是高峰期,同一个晚上,要赶个两场三场也是经常的事……

这小李子跟在后面,也同样日理万机了,他在手机里存了条短信,基本上每天都发一遍:“今天在外吃饭,回家肯定很迟。老婆对不起。”好在小李子还没孩子,他那小媳妇本来也就怕做饭,倒也就没什么的了。

可女副局的后方可不大安定了。女副局从没直接说过,可这还要说吗,小李子天天看着呢。

每天晚上送她到了楼下,就算没醉,女副局也不下车,却先往楼上自家的卧室里瞧,若是一片黑,她便神色一松,高兴起来,把晚上拿到的什么纪念品朝小李子一呶嘴:我的这份,你也拿着吧,辛苦你天天加班了。

若上面亮灯着,这说明,她的那位“老总”比她早回来了,她立刻便矮了一层似的,衣服头发整理一番,又问小李子:我身上烟味重吧?酒味重吧?唉呀,他最烦这个了,说我越来越不像女人了……

这是没醉的情况。若醉了——其实有时大可不必醉,可女副局像在跟谁赌气,不自觉的,喊着敬这个敬那个的,倒就把自己弄醉了,那样子,是根本回不了家的。小李子就只好领她另开了喝茶的小包间,吐过一阵,醒过一阵,再糊涂一阵,喝点热茶,吃几片水果,慢慢地等她恢复……就那么迷迷登登地坐着,可她往往就会一激灵地突然看表:唉呀,都一点了,快,快送我回去。

有时——好在这种时候也是蛮多——家里的老总正好出差去了,女副局倒也就彻底不忌讳了,甚至赖着不肯回家。她坐在小隔间里,捧着杯茶,不知是真醉呢还是倚醉,竟然就下泪了。倒也不见得是跟小李子说,而是对着茶壶说,对着茶水说,对着茶叶说:唉,回家又有个什么……一个个都睡了,就算醒了,孩子见我不亲,老人见我也不亲,好像我从来不是家里的人,就只是个公家的人,是个干事情挣银子的人……我知道的,他们个个都觉得我是个女强人,都以为我喜欢这样,去他娘的,什么女强人,我恨不得我就是个女软人啊,可是我软下来怎么办?都到了这步我还怎么软得回去?就算我真软回去了,我又能往哪里靠,他的肩膀吗?哼哼,我知道,我知道得太清楚了,那肩膀,都不知给多少女人都靠过了,我还嫌脏得慌呢……

小李子就跟个茶童似的,只在一边一言不发地续茶。他倒不是成心装聋作哑,可女副局说的这些心里话儿,他又能搭什么腔呢。说实话,他还不大想得通呢,都说是贫践夫妻百日哀,可他们两口子,一个是局长,一个是老总,都那么呼风唤雨、日进斗金的,怎么还弄得这么四五不靠的,人哪,真奇怪,好日子都不会好好过……

女副局发一会儿酒疯,慢慢地好一些,却又双眼朦胧着瞌睡了,小李子连忙趁机进言:要不,咱还是回吧,明天你一大早还要到海关跟人谈事儿呢。

听到工作,女副局腰板便猛地一直,起身了,可终究是摇晃,有意无意地把头搁在小李子肩上。

其实,论年纪,这女副局要比小李子大上个十好几岁,加上又是领导,完全搭不上的,可这么的一靠,分别还是女人对男人的那一靠。小李子心中别扭,别扭一会儿,忽又觉得自己的强大与重要,总之,很古怪的一种感觉,这自然跟男女之情全无关系,可是呢,心里头就是觉得怪,不知自己,到底算个啥角色……

女副局也不说话,直到小李子把她扶到车上,倒在后座上,她才慢吞吞地、大着舌头,也不知是醉话还是醒话:小李子,这次车改,我绝对不会让你走的。

刘开强见小李子走来走去闷头不作声,他是头一个在心里有感应了。糟了。他想:说不定,小李子也反悔了,他也要留下来了。这小车班,难道真他妈的是个金窝银窝吗?

老左写完他当天的日记,合上日记本,用关节粗大的手留恋地抚了几下那色泽陈旧的封面,突然兀地发起笑来:“其实,我倒佩服那个哥儿们。举报信写得好哇!这招狠!保管有用!”他虽是在笑,但听得出,那语气是不大友好的。的确,这事儿阴损了些,太不漂亮了,对整个小车班来说,都是抹黑。

每个人都把眼睛调转开去,想要发表什么,又怕说了不妥当的,招致疑虑。屋子里一时闷闷的,空气都很粘稠了。

老左收住笑,他像在空中打方向盘似的,左两圈,右半圈,回,再回,最后拉正。

“其实,我昨晚好好算计了一下,我有预感,这事情,虽然名声很坏,但说不定,结果对大家都好!这一来,就算是分流,谁还敢随便处置咱,说不定,流走的兄弟们,倒能混个好去处。所以说,总得有人做恶人,别人才能做好人。我们可不能因为人家出了头,就多瞧不起似的,哼,到最后,还是要享了人家的福呢!”

这话一出,大家又挤着脸笑起来,半是尴尬半是羞惭,还带着点远远的乐观和自我劝慰:是啊,难说的,未必走了就是不好。人总得走到哪步说哪步,开车现在哪里能算门手艺呢,就跟会讲几句外语、会打个电脑似的,算个球啊!满世界瞧瞧,路还走不好的人都在学驾照,妈的,全民都会开车、人人会打方向盘,我们司机还混什么吃?还死皮赖脸要留在小车班做甚呢?再过个几十年,咱们中国没准也会跟人家外国似的,是人是鬼、是小老太是大总统,都是自己开车上班、开车买菜,嘛“小车班”啊?什么部门啊?早就不存在了!都没人听说过!都要成古董的名词解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