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时日,小车班老左的日记,写得特别的冗长而丰富,事无巨细,他皆长篇大论。这奋笔疾书之态,一来,是像他所感叹的:唉呀,写一天少一天哪!小车班散了,我这日记可怎么办呢?二来,也的确是事情多。因为到年底,活动与饭局均成倍的上升;与此同时,各位司机带着局长练车的任务也一天紧似一天。
姚主任已跟大家说过,车改的事,一定要在春节前尘埃落定,该走的人要走,该走的车也要走。设备处已经开始对小车挨个儿进行性能、寿命测评了,总之,这离散之事,是一日日逼近了。虽然大家伙儿明明知道,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但出于一种奇怪的、自嘲兼自谑般的心理,小车司机们还是忍不住要相互攀比,看谁教出来的局长,耗时最少、水平最高……
老左呢,也跟在后面瞎起劲,他在日记里,专门开辟出个新内容,替各个司机记下他们的“教练进度”,还画了老式的“四十天竞赛表”,可笑的是,他一边画,一边在骂:一群傻瓜蛋啊,一群可怜虫啊,一群没本事的废物点心啊!
但小李子是没法子跟大家比进度了,他的“教学事业”还一点动静没呢。他苦巴着个脸诉苦:女副局长死活不肯学呢,总找各种生硬的借口,一会儿抱怨太忙没时间,一会儿说她从小对机械有恐惧症,是路痴,根本不认路等等,反正,绕来绕去,就是不想学,就要赖在小李子身上给她开,还说万一不行,她就把那5000块学车费给退了就是……
大家都听出来,这倒像是赌气话呢,只有女同志才说得出来的,说不定,过一阵子,也就好了。兄弟们于是劝劝小李子,各人就忙各人的去了。
但小李子知道,这女副局长啊,恐怕倒不是赌气,她是根本没这个心思,她的心,哪里会放到方向盘上!
女副局跟家里那位“老总”,看样子,两人怕是弄得很僵了。详细的情况,女副局长自然没跟小李子直接说过,但诸多苗头,他一望而知……
女副局现在对于晚回家早回家、醉了回家清醒了回家,浑不在乎了,反正小孩平常是老人带着,她在那家里就相当于是可有可无的角色——女人啊,要是家里没了牵挂与忌惮,一颗心完全地扑到工作上,那可就不得了了,别的人可能没感觉,小李子可太有感觉了。
女副局加班的格局非常的大。难得晚上没个饭局,她索性就不下班了,随便让小李子替她买点吃点,她就耗在办公室不动窝子了,四处的灯开得明晃晃的,看报告、学文件、与下级电话沟通。她头也不抬,冲小李子说:你走你的,我等会儿自己打个车回去好了。这话说的,小李子怎么好走,只有一个人在小车班里干熬着,等,等到个十一二点也不足为奇。
双休天亦是如此。要搁从前,她倒是要自个儿安排的,买买衣裳、美美容什么的,好,现在一概停止,好像对自己的外形、对生活的其它乐趣完全放弃了。只要外头哪个合作单位或下面哪个二级分局有邀,她必定应允,往外面跑、往下面跑,从早跑到晚,绝不让自己歇个一时半刻。
这工作呢,也跟一棵树或一盆花似的,下了功夫上去,的确会有些成效。很快,不仅她自己原来分管的二三级基层网点、窗口服务这一块弄得蒸蒸日上,从D副局长手里接过来的“三产”,更是风生水起,连着谈下几个大单子,还不到半年,营业额倒比原来涨了近一倍,因为三产牵涉到机关全体人员的福利,一月高过一月的奖金发下来,人人为之振奋,管理局机关“一报一刊一网”等内部媒体上也是好评如潮,上面的部里,还发来贺电并通报表扬,一时间,兄弟单位来学习经验的更是前赴后继……女副局这事业上,真可谓是业绩卓著、飞黄腾达了!
受了这良性的鼓励,女副局是越发的心无旁骛、日理万机了——可这“万机”里,独独不含练车。有时候明明是有空的、还不至于忙成那个样子的,可她也推三阻四,愣是不肯摸方向盘。
小李子心中发急:这个活菩萨,怎么就这样死活请不动呢。说实话,他是看出女副局的心思了,故而愈发打心眼里着急,他可不想吊死在这小车司机上!趁着年纪轻,他得赶紧学别的呀,迟早要转行、早死早投胎……
有一天,仗着跟着她时间长了,小李子就半真半假地吓她:“马上,你们所有的局长都不配专职司机了,他们一个个都会自己开了,你到时可怎么出门……”
女副局坐在后头,不知在养神还是有点生气了,好大一会儿,她都没吱声。等车子再开出去几个路口,她才动一动身子,闷闷的说:“小李子,你别跟在别人后面逼我了……我是真的学不动了!你都不知道,我这颗心,都碎成好多瓣儿了,死的心都有了。还学什么车,学了就是找死,真的,我一开车就会找地方撞死,死了拉倒!”
小李子听那调子是悲怆的,吓得什么也不好说了,更不敢往下问。唉,不是他小李子怯场或者没有体恤心,而是——上下级,男女间,小司机与大领导,年龄、经历、教育、生活,他们相差太大,真很难说到一块儿的。小李子知道机关里偶尔也会有人说两句他跟女副总的玩笑,可是,这真的只能是玩笑、并且真的也只能说两句,再多的,没了,能有什么呢!
又开过两个红绿灯,女副局倒自己接着往下说了:“我们分居了,他现在索性都不住到家里了。但因为,他有位子,我也有位子,官场上,真要闹将出来,影响很不好。所以咱们也就大家说好,彼此不提离的事。就这么分着,各过各。”
停了一会儿,她倒又自己苦笑一声:“哧,想想也好玩啊,是不是?弄虚作假的!有时,如果他们单位有一些场合需要夫人出场的,我们还成双成对地亮相呢。对了,我们单位到春节搞团拜晚会时,他也一定会过来的。官场规则啊,大过天呐!”
听听,女副局这是把她的大私密给说出来了,说给自己听了!小李子心中一抖,感到自己无缘无故就欠下她什么了,觉得人重了很多。但他心中明白,这不是说女副局对他有了什么特别的信任或感情,而是——那么长时间,她没个人说,说不出、不能说啊!她实在是给憋坏了,这会儿,哪怕前面开车的是个出租车司机,或是个铁聋子,她也是要说一说的……
“你放心,我……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怎么办呢,小李子下意识地发誓,他真有些怜惜女副局了,那么风风光光的,可却又这么可怜巴巴的,有时真弄不懂,什么叫生活失败啊,什么叫成功人士啊,什么才是个标准呢?
“没事,我一直放心你的,我知道你是个稳重孩子。但有一条,你可别再催我学车了。我现在,把身家性命全都放在工作上了,这是我唯一的盼头。一份耕耘一份收获,将来的事,还说不定呢!你说,副局们长都没车了,怎么就一定我也没车呢?小李子啊,要学会用变化的哲学眼光看问题。”
小李子一听这话,另有内容、大有深意啊,难不成……他不敢想了,正好转个大弯,他便专心盯着拐弯道,只当什么都不懂。
除了小李子之外,还有一个人:姚主任,也隐隐约约感觉到女副局的情况了。两方面的情况:一是家中之事;二是胸中之壑。
按道理,同为女人,几个局长里面,姚主任应是跟女副局最好相处的吧?但不,同性果真相斥着呢。
姚主任早就感到女副局长有些瞧不上自己,一个打字员出身的办公室主任,对别人的不屑、尤其是来自同性、来自知识分子的不屑,太敏感了!但姚主任可不敢跟女副局顶啊,她只能往后退,包括她一向引以为强项的喝酒这一条,自女副局上任了,因后者在酒量酒风上也是女中豪杰,得,只要她与她二人在同一饭局,姚主任必定自觉自愿地藏山收水、甘拜下风,绝不会去跟女副局长抢“酒皇后”的……
但就算如此,姚主任仍未能赢得女副局的认同,因为两人气质上实在是相差太大,当然,这倒并不影响她们在工作中的配合,毕竟,一个上级一个下级,规矩与级别在那里,是怎么也逾越不了的,也是怎么也出不了岔子的。但私房话儿什么的,女副局长是宁可跟司机小李子倚假醉吐真言,也绝不可能跟姚主任说出半个字来的。
而两个女人之间,若是半句私房话都没有,那她们的关系,分明,就是远的。
但姚主任是什么角色,多少年的官场下来,那双老眼里察颜观色、一叶窥豹的本领,真快要接近X光了——从女副局最近松散的着装打扮以及那个加班加点的狠劲儿,她是一下子就猜出女副局家里必是有了情况,但这一条,姚主任并未特别往心去,人家不肯说,自然犯不着凑上去问长问短,那还不是自找没趣!
但第二个情况——看女副部最近那水涨船高的管理业绩、那上上下下有口皆碑的呼声,姚主任突然有了个预感,莫不是,这女人,要把情感寄托全转到工作上来了?这个问题就大了,这就跟姚主任本人有直接的利害关系了!倘若女副局真这样一天天强了,甚至强过其它的各位副局长乃至强过D副局长,那么,她的将来,就是无可限量的……而这个情况,对姚主任就是极不利的,说不定,她这办公室主任都有被卸掉的可能性……
姚主任这样一想,不禁出了一身汗。但她劝慰自己,镇定,且慢,一时半会儿,大格局不会变的,两大阵营之争,可以说暗战正酣,暂时还轮不到女副局长什么事,她这办公室主任的位置,目前还是稳妥的……
但不管怎么说,姚主任是感到,远远的某个路口,倒像是有埋伏在那里了。她突然感到一阵巨大的疲惫,自脚底板慢慢升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