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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喧嚣的旅程 (1)

他们是第一批到达滑雪场的客人,刘开强开的是现租的别克商务车,车上共有三家,一是发起人钱老板和他年轻的妻子,二是部里的大头目夫妇,三是D副局长与D夫人。

车胎亲吻着干硬的地面,留下伤痕一般的弧线,清冽的空气里,人们的呼吸在各自的鼻翼前形成了一小股雾气。真冷。真冷。大家寒暄着,虽大多是初见,但三家人还是努力摆着一种利益共同体的样子,像是一个小型的家庭旅行团,正打算开始一场完美的旅程。

那钱老板,是一家电线厂的小老板,生意做得不大不小,但做事懂得抓住要害,通过曲曲折折的老乡关系、战友关系等等,拿下了部里的大头目,其电线销量便扶摇直上、财钱滚滚而来,因而愈加把大头目供得跟菩萨似的,只要大头目一个眼色,这钱老板就是去杀人越货都没有问题。而D副局长所在这个管理局,也正是因了大头目打了招呼,但凡要用到高压线的,全都是钱老板的产品——因此,从理论上说,D副局长也算是钱老板的大客户了,但在权重上,无论如何,跟部里“大头目”一比,他还是排在第二位的。

因此,这一行三个家庭,表面上你谦我让,实际上,却存有着明显的阶梯关系,在他们的吃饭座席、坐车位置、行动眼色中均有明显的体现,刘开强一下子就意识到了,还感到有些不习惯呢——因为,平常在单位里,看D副局长,完全是数一数二的大人物作派,其实都不能算是数二,就算是靳局长在场,D副局长也倚着他的岁数与资历,方方面面要充个老脸。可这趟出来,看D副局长在大头目面前,点头躬腰、处处陪笑,那感觉真是很怪诞的,许多的场合,他都觉得,自己要是不在场就好了——拍马屁跟说情话一样,任何一个第三者在场,这是第三者都是难堪的、遭人厌的。

不过D副局长好像倒不是特别介意,他大概是一心想出来“犯贱”了。从家里出来往机场去的路上,刘开强就听到D副局长先跟D夫人交待:这趟出去,你要有点眼色,钱老板那里咱不管,怎么着我们都是他的一个大客户,该着他巴结我们。但‘大头目’一家,你一定要客气点、乖巧点,要知道,部里的人,没理也占三分先,他可是正好在我上头坐着,随便说一句话,说不定就会左右到我在管理局里的位置,虽说他跟我有些老交情,但一切的礼数都不能少的……总之,这次出去,一来是带你好好耍一耍玩一玩,二来,是跟这‘大头目’亲近,搞好私密关系……

D太太只管唯唯。此次出来,她因怕到北方受冷,忙着好几天在商场里突击买衣物,仍然是她一向以来的品味:价格很高,样子很土,里三层外三层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还大包小包准备了许多的吃食与用品。等见到‘大头目’两口子,这妇人免不了吃惊地叫出来:“咦,你们怎么啥都没带?”

的确,刘开强下车去替他们拎东西,却发现那夫妇二人只带了个小而轻便的小手袋,像只是出门到超市买袋面包似的。刘开强跟D太太一样暗中不解,心想这家人可真是洒脱!等到后来旅程真正开始,他才明白,原来他们要用什么都是现买呀!只要他们稍稍皱个眉、咂个嘴,那钱老板便立刻如得天命般地急步而去……看来他们对此是早有预料的,怪不得就这样拎着两只胳膊出来了。

此时,D副局长正用胳膊推推D太太,让她闭嘴,同时爽朗地大笑:“对,这样好,别跟我们家这位似的,连手纸都恨不得带上两卷,还是你们有气派啊!”

“大头目”的夫人也是某个老国企一个副处级干部,故虽同样是人到中年的岁数,但比之D太太,明显地精干多了,一看就是有“女处长”的范儿,不仅在家中把那“大头目”给收拾得服服帖帖,使之成了典型的“妻管严”,就是在外面,稍稍碰上不遂意的事件,她也会立刻皱起眉头,挑剔飞机餐或者酒店服务等等。但对D夫人,因着后者的老实与笨拙,她倒是欢喜的,乍见之下便亲热地拉手坐到后面聊天。D副局长暗中看了,觉得一种因祸得福的欣慰:就是这样的,要拍女人的马屁,最好的形式,是在她身边安插一个不如她的笨女人、丑女人。

而那钱老板的家眷,则是那种典型的商人太太模子,年轻漂亮、能说会道,说她是花瓶吧,或许她并不那么傻,说她是贤内助吧,却又看不出贤在何处,总之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使劲力气地装点着,老远就声色夺目。女处长只懒洋洋地点个头,不太待见的样子。

不过,当这位美人儿注意到D夫人和女处长的装扮风格之后,马上转低了调子,第二天就把做得特别精致的发型给打散了像女学生一样披在头上,丝巾呀别针呀项链呀香水呀什么的也都一律从简或从无,变化得太大,几乎所有的人都能感到她的良苦用心。

刘开强暗中瞧了,倒也有些佩服她,一个女人,能放弃了装扮之乐这样花心思来迎合丈夫的客户,也是了不起的。这年轻太太叫什么名字?刘开强一下子没听清,似是姓张,便在心里替她取个代号:美人张。

滑雪场的人说多也就多了起来,手续也有些繁杂,刘开强和钱老板夫妇忙着询问各人的脚码,替大家分配手套、手杖、雪靴和鞋袜,还要准备押金,拿钥匙号牌等等,在D副局长的暗示下,D夫人也混在其中跑前跑后,虽帮不上大忙,但那角色定位是明显的。反正‘大头目’夫妇只管袖手站着东张西望,像幼儿园等待开饭的乖孩子,似是事不关己一般,心安理得地受用着他人的照料,D副局长则在一边,陪大头目抽烟、说笑。

刘开强忙中偷看,心中有些感叹:唉,老话真错不了的,官大一级压死人。就连这公款旅行,也是分三六九等的。这做官呢,虽说在老百姓面前都是高的,但若碰到另一个官,成了官下官,就总是吃力的,所以啊,就得尽量往上爬,要做那个官上官,那才真正爽呢。因为大家都是南方人,这种冰上运动鲜有机会接触,一到雪场上,每个人都显得笨拙极了。说起来,人啊,大概只有在身体上还算是相对平等的,说不定小人物反倒多些优势,同样是感冒得病,小人物喝几顿姜茶、蒙头睡两天就好了,大人物呢,挂一礼拜水都没动静呢!这运动天分也是,它是不认“官”的。比如钱老板,别看他人胖,平衡力却不错,竟然无师自通地溜出去老远。相形之下,“大头目”就很烂了,只见他活像截木桩似的,紧紧抓着两个手杖站着,动也不敢动。女处长则更惨,一上来就跌了个大跤,美人张殷勤地想要上去搀扶,人还没迈出一步,自己倒先趴到地上。刘开强缩在一边看着,不知怎的竟感到一阵没由来的痛快,可还没开始痛快上呢,自己也被另一个新手摞倒在地。

看看这里人仰马翻的样子,几个被寒风吹得皮肤黝黑发亮的滑雪教练立刻像看到猎物般地围上来:教练要吧,一对一三百,一对二两百,一对三一百,两小时全程陪练,包教包会……

那钱老板人是滑出去了,却没法再滑回来了,只在老远处眼巴巴地看着这里,美人张一迭声地说:当然要教练,要不然,把咱们大领导摔坏了可赔不起……她一摸口袋:唉哟,我的皮夹没带在身上呢!你看我们这种小女人,总是忘了放钱在身上……她撒娇般地对“大头目”解释,一张俏脸红通通的分外惹人怜爱。

这会儿,D副局长要是再不站出来就太不像话了,再说,他是有数的,刚才已经从刘开强处拿了一迭现款放在身上。D副局长忙勾勾手把教练们招到跟前,很漂亮地掏出票夹,数出一千块来:“这样,两个一对一,来两个教练专门教我们这两个领导,再来两个一对二……”

D夫人在一边默不作声地看着,脸色突然有些急迫的样子,大约是在算钱,或者是想讨价还价,终于忍不住,岔了一句:“唉呀,在这里被人活宰,刚才在大厅里面不也有教练的,还可以一起开发票呢!这样子弄,整整一千呢,回去可怎么报销?”

话才一出口,D副局长的脸色就难看起来,恨不得拿手上来堵住D夫人的嘴,一边压着怒气低声骂她:“多什么嘴?”直到“大头目”夫妇跟着两个教练滑远,他才憋着一肚子气责怪太太:“在家里不跟你打过招呼的么!当众嚷嚷什么报销不报销、发票不发票的!这一路上,你就没瞧见人家钱老板做事?没瞧见刘开强买东西?不知有多少出项都是开不了发票的!比如昨天,给‘大头目’一家买的两套内衣,还有给女处长买的维生素片、面膜、护理霜什么的,都要两三千呢,不都捏着鼻子买了,这些零零碎碎的名目,就是开了发票回去,你说财务上能报得了么?”

D夫人一听,急得几乎要打起嗝来:“那么,全都要我们自己掏?你早这样说,我还不如不要来呢!”

“嗳呀,你这脑子?怎么可能呢!否则我带司机出来做什么,一人为私,二人为公,这又不是化在我自己身上。反正公家买单、私人承情,总归会有出处的!这最简单不过的道理,大家都心知肚明!你倒瞎着急!要知道,有些事情,做归做,却是不能说的,一说破就难看。像你刚才那样当着众人大叫大嚷,大头目什么的都站在跟前儿,这多没面子?你真上不了台盘!”

刘开强在一边听了,生怕D太太脸上难看,连忙往远处滑滑。是啊,这次出门前,D副局长就叮嘱他,要在这里多搞些发票,哪怕是到火车站天桥上现买也可以……当时还纳闷,以为D副局长要做什么,现在一瞧,原来他早料到在“大头目”夫妇身上是要有些莫名其妙的用度的……这里面的小名堂,D太太恐怕确实是领会不了的。

出了雪场,吃了午餐,他们又转道一家名叫龙天泉的温泉休闲中心,刘开强这才感到自己是真正开了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