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节,靳局长的这个节却过得不那么妙。
前一天,他先是到戒毒所去看了一下弟弟,后者现在仍处在替代品的阶段,但因是有吃有喝、起居稳定,倒是养胖了一些,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暴戾而冷淡,只管问靳局长要了些钱,对A的情况倒完全不闻不问。
靳局长心中激愤,却也奈何不得,对这个弟弟,尽管曾经有着很多相依为命的苦涩回忆,只要一看弟弟,他就会想起他远去的父母,心中又软又酸。但是,这么些年磨下来,他现在对这个弟弟的感情,决不会多于对一张椅子的感情。可这椅子,却相当于是把铁椅子,这么的沉重、烙人、磕磕绊绊、耗人精力!可尽管如此,不管他走到哪里,只要活着一天,就必定会如影随形带在身上一天,这是唯一的血肉之亲、同胞之弟啊,他能怎么的!就算最后被这椅子压死也莫奈何啊!不为别的,只为了那早逝的双亲,他必须对弟弟负责到底。
重新回到街上,看到大街上处处挂着的大红横幅“欢庆元旦”,人人轻松嘻笑,靳局长却感到从未有过的惶恐不安。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个元旦,于他而言,是一道什么槛儿、是有暗示性的……
靳局长本不是迷信之人,但自进入所谓的高层,整天与一些局长级人物吃喝交道,倒有些近墨者黑了。这个圈子,真是想不到的虚啊,坐下来寒暄没几句,相互的抬举结束了,最新的熟人升迁交流结束了,台海形势也争论过了,到最后,所谈的话题便慢慢开始归一,要么像老人那样交流保健养生之道,互相介绍快速降脂或治疗腰椎突出的名医名家,要么就神神叨叨地谈起风水、神秘文化、运命征兆等等,越是重要的人物,对风水的倚重越是惊人,包括重要节刻里烧香请愿、做法行事的虔诚之状,等等,可谓各有千秋,然后,他们还会信手拈来,从耳闻目睹或道听途说中举出许多活灵活现的例子来,言辞凿凿,似乎一切的仕途升迁、健康平安,皆与风水与避讳等有着极重要的关联……
渐渐地,靳局长发现自己也开始心有所忌了,特别是最近,在局机关里总会感到一种极不踏实的悬空感,虽则所碰到的各个部下,仍是如向日葵般对自己笑脸相迎,可是不对,他就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精神散了、味道浊了、空气浑了,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与胁迫,有泰山压顶之重。可是想想吧,就在半年之前,他刚刚到任时,他清楚地记得,自己那时多么的乐观自信!好像可以把整个天都吃下去似的,现在自己这是怎么了?难道真像那些官场的朋友所说,是哪里的风水有了问题,正在无形中坏了他的气场?
靳局长闷闷不乐,却又想不到诱因之所在。他一边苦思冥想,一边往弟弟家里去,去看看A,她肚里的孩子,都七个月了,可怜得很,只一个人在家里守着,可靳局长也没办法,他身上装了一万块钱,打算送去,权当去用钱买个心安吧。
这个元旦,主要也就是这两件事儿了,一是看弟弟,二是看弟媳。有时候,靳局长真的是害怕过节的,总觉得没滋没味。少年时候,只他与弟弟,兄弟两个形影相对,拚命装得欢颜,彼此反而弄得有些怨恨似的;而成人之后,因弟弟脾性大变,跟他在一起吃饭喝酒根本毫无乐趣!这弟弟跟他说话,三句之内,必是要提到钱,到最后,靳局长感到,自己哪里算什么哥哥,就只是他的赚钱机、提款机而已。特别是最近一两年,这弟弟,实在是逼他太甚啊……
快走到虎啸花园小区,就要见到大腹便便的A了,靳局长却有些心虚似的,脚步底下打着迟疑——一个人,若是对另一个人做下什么违背常理的事,心里总难免是特别不自在的。
要说起来,这个A,靳局长也觉得实在是个不大捉摸得透的女人。当初,弟弟是流着口水、一心向往之的,又那样信誓旦旦表示要重新做人,靳局长倒感到喜出望外,以为一物降一物、真的找到个能压住弟弟的女人了,所以他才会违反他一贯以来的原则,非常卑劣地找到高岭,把那一对男才女貌的金童玉女给活活拆散。这种事情,说到底真是丧德的……
可是,靳局长又想,最关键的因素还是在于高岭嘛!他怎么就经不得一点利诱呢?那小子,他没看错,真是非常典型的那样一种年青人,既信奉个人奋斗、又深谙机遇之道,他对权力与仕途的欲望,已经强大到可以牺牲纯真情感的地步!所以,他才会接受自己提出的交易嘛,这是A的不幸,说不定,也是另一种幸运,真要嫁给这样一个人,难道她就会获得真正的幸福吗?
所以,总的来说,当初,对于这第一步:让高岭离开A,靳局长不存有愧疚的,作为一种合作或曰交易,他并没有食言,他待高岭可不薄。但第二步,让A接受弟弟,靳局长其实是……不忍的。只有他最清楚,弟弟到底是个什么货色,吃喝嫖赌,哪一样不沾啊!而A,除了高岭之外,可以一嫁的优秀人选还有许多,凭什么就会跟了弟弟呢?靳局长真没把握。
他试着先找A聊了一下,却发现后者的状态很差,虽然容颜依旧动人,但精神似有恍惚,基本上就是泪欲盈眶,靳局长想不到,A对高岭的情感竟是深到这个地步……
正是为了劝慰A,同时,也是为实现自己的终极目标,靳局长决定实话实说,绕来绕去有什么意思,难道还能指望A真的会爱上弟弟!于是,他直接地对A谈起了他跟高岭之间的那桩交易,并深入分析了一下高岭,甚至,他原封不动地引用了高岭的那句台词“女人如衣服”……当然,靳局长最后说:这最后还是看你本人的意思了。我想说的是,我弟弟对你的情感不会比高岭少,并且,我们能给你的,肯定会比高岭多得多。
A始终垂着头听,一言不发,但那表情,竟慢慢明朗起来、决绝起来,她只问了一句,带着些许鼻音:您是说,高岭是为了往上爬,才决定跟我分手的?
靳局长不知其意,只好点头。A看了他一会儿,又问:那我,若是不跟你家弟弟,会不会影响你跟高岭的交易?
这话问得好啊,靳局长该怎么说呢?从交易本身来说,高岭并未应允A离开他就一定会投了弟弟;但,这个后继的发展曲线,正是交易得以发生的重要前提啊!凭心而论,若A跟了别人,他靳某人绝对怪不得高岭,可是,这会影响他的心情不是嘛,他还会像所承诺的那样,尽力提携高岭吗?这是个很折磨人的问题,这是靳局长本人也完全没有把握的问题——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种纯粹的诚信?或者不如说,他不知道,因为计划失败,自己是否会有下意识的背义之举?
靳局长滞在那里,竟一个字都答不出来了。
A反倒明白了什么似的,一笑:您不必答了,我知道了。再停了一会儿,她点点头:既是这样,我就遂了你们大家的意吧,不要扫兴。
——所以说,就是直到今天,靳局长对A还总是有些陌生和敬畏之意的,他有些搞不懂这个女子,一下子答应嫁给弟弟,是出于高度现实主义的功利之取呢,是爱极生恨、自甘绝望的报复呢,还是出于高度浪漫主义的爱情奉献呢,他弄不清楚。反正,她虽然早知弟弟恶名;虽则结婚之后,弟弟也很快故态萌发;甚至,在她怀孕后,还新添上“吸”的绝活儿!但她从婚前到婚后,都是一个样子,表情淡然,顺之纳之,有种以身伺虎的安详与天命之感。这种平静,着实令人……怎么说呢,总令人感到一股未可知的寒意。
所以,要从另一个角度看,似乎倒也可以理解弟弟了。他虽说是如愿以偿得到了A作为老婆,但A对他,其实是蔑视的,是没有爱与温存的,所以,他后来恢复原形、还添上了吸毒,大概要算作是种灰心失望的自暴自弃吧。所以说啊,一切勉强得到的情感、婚姻,真是不可能圆满的!当初,自己也实在是被弟弟给逼得狠了,竟存有肤浅的幻想了,竟然违背常识常情犯下那糊涂的错误!
靳局长一边在头脑里东想西想,一边进了单元楼道。这楼有电梯,但靳局长喜欢爬楼,健身之需啊,一切怕死怕老怕病、讲究健康养生的人都会逼着自己找机会爬楼的。刚踏上楼梯,忽然听到上面的楼梯传来对话声,一男一女,一边慢慢往下走,一边在说话,那女的,靳局长一下听出来:是A。而男的,他在第二个瞬间,也听明白了,不正是高岭!这两人,正是他刚才一路上满脑子里想着的男女主角!
要是在这儿跟高岭碰上,算怎么回事!岂不是大家尴尬:不是为了高岭,而是为了A,为了她腹中之婴——这么的,靳局长下意识地收回了爬楼的步子,通过安全门往电梯间那边去了。这种住宅楼,电梯间与楼道只隔一道门,故A与高岭的对话,靳局长就是不想听,仍然一字不拉地传到他这里了。
——你别意气用事了,不能把自己弄到绝境。现在这样,好歹靳局长他一定会照顾你到底的。在一个有钱有势的人家,总比一个人拖着孩子单过要强得多啊!
——不,我这次是下了决心了。等他一出来,就办手续。反正我也有工作,总不至于饿死,吃干的或是喝稀的,不都是一样的过!
——可是,你若那样,你让我怎么安得下心!你让我都没办法安心地寻欢作乐啊!
——算了,别装了,你什么时候真的寻欢作乐过!从那天起,我就知道你的心了,你的“欢”与“乐”,根本不在女人身上。我知道我终究比不过功名利禄,但我也知道,除了我,你并没有真的再喜欢过别的女人。这就够了,我对你没别的幻想。所以,我怎么过,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不,我现在不要名和利了……我真想娶了你!不如,我们一起离开这里,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过吧!你受的那些苦,全是我的错,我从头开始好好还给你!
——别说痴话了,就算骗得了我也骗不了你自己。好好按你的计划做吧,做大事情、做大人物,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你走吧。不要再来了,对你自己不好。
他们停在楼梯道最下面,这么的说了几句,也就分手了。
靳局长停在电梯间,他所按过的电梯上行键,灭了又亮,亮了又灭,可他,却怎么也不想上楼去了。
看来,A是不再肯认命了,她是要跟弟弟离婚了……天,这是什么结果啊,对弟弟是雪上加霜吧,包括对他这个做哥哥的,也是一个打击啊,原先,好歹还有根桩能拴住野马呢,这下子,就等于是完全的放任自流了!可是,这不能怪A啊,她肯定是忍无可忍了……
不,要怪,就要怪高岭那小子,他又冒出来做什么!还上门来看望,还说什么“真想娶了你”之类的混帐话!哼,他算什么身份,他把当初的约定放哪里去了?怎么能再回头招惹A呢!这是在背后下刀子啊,是把我靳某人完全不放在眼里啊!
因为气恼和绝望,靳局长竟一下子把所有的后果都转嫁到高岭身上了。对的,这个高岭,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真正喜欢过他,这小子,太精明了,太逼人了,每见到他,靳局长就感到有根刺卡在脖子里似的,总让他不舒服,会想到自己曾耍过的、那极不漂亮的一招……可是,这小家伙,他的确是聪明、并且常常又表现得那么热心与忠心,把他收为自己人,是很有用的,特别是自己刚进入管理局以来,他那小脑瓜子可真是替自己出了很多有效的主意……
唉,靳局长在心里矛盾着,对高岭的情绪忽左忽右,但最终,还是恨意占了上风。
出了虎啸小区,重新抬头看看大街上的“欢度元旦”大标语,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也许,他为什么最近以来,一直运数不正,一直感到凉气逼人,不是风水之故,而是跟身边之“小人”有关系,难道,要“清君侧”吗?不,就算不相信那些说法,这个小混蛋,给他点苦头吃吃也不是不可以的,最起码,不能让他有心情再去跟A重续前缘——挖弟弟的墙角,就等于是在他这当哥哥的背后捅上了一大刀!绝对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