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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永别了,日记

小车班留下的两个人,一个是老左,一个是小李子。前者是因为他年纪最长,后者是因为年纪最轻。反正,一老一少,谁也不得罪,谁也别嚼舌头。

刘开强已到安保处报了到,坐在安保处,坐在一个属于他的小格格子里,有正经的一张办公桌,桌上还正经排放着电脑、电话、台历、笔筒、文件框等一堆东西,特别的文化、特别的像个机关人,可他坐在那里,却浑身长了刺似的,哪里都不舒服,偷眼看看别人,都是两只眼睛直对着电脑在“啪啪啪”不知忙些什么。

刘开强强迫自己坐了一个多小时,却坐得四肢发麻、萎靡不振,还哈欠连天,竟比开了三百里的车还累,看来这“坐”办公室还真不是一般的功夫。好不容易撑到快要到吃中午饭的时候了,刘开强想了想,终于还是站起身,往他从前的小车班去了。

办公室虽在,但从前供司机们学习与休息的桌椅沙发却撤掉一些,办公室忽然就大起来了。老左正一个人坐着,对着他的日记本。

刘开强问起小李子,老左摇摇头:“这小子,不知在瞎忙些什么,即使不出车,我也见不到他人影子。我估计,他大概是在动什么鬼心思吧,唉,不该走的走了,不该留的留了。包括我这老骨头,一个人留下来又有什么意思!”老左大概正好是逮不到人说话,碰到刘开强,话特别的多。他哗啦啦翻着手中那本厚厚的日记本:“唉呀,我都坐这里一个大早上啦,不知写什么才对,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了!我现在终于知道,什么叫‘灵感’了,奶奶的,以前有的时候不知道,反正提起笔来就一行行字冒出来,可现在呢,我运了半天气,就是一个字写不出来!唉,现在我也理解那些老艺术家了,真痛苦啊,灵感没了,就跟性欲没了似的,怎么弄都是不行了。”

刘开强听得有点想笑,可看老左的表情,又笑不出来了。老左站起身,在办公室里各个角落间走来走去:“唉呀,这小车班没了。我感到我这个人,像被抽掉脊椎骨似的,也没了,完全软下来了。所以,这人啊,不管对什么东西,都不能太用心了!我这一辈子,除了方向盘,就没爱过别的,这种痴情啊,跟爱一个女人是一模一样……太重了!一旦被扔下来,简直不知道每天的日子要怎么打发了!”

老左今天老喜欢打比方,可是,他说得不对呀,他这不是留下来了么,不是照样可以摸他想摸的方向盘么。刘开强想了想,总算找出个理由来劝慰他:“行了,你这话,该我说才是,你不是好好的还在小车班呆着呢,以后你开车的机会很多啊,说不定,那个百万安全行驶记录,一年内就给你拿下了。”

老左这下子倒想起什么似的,折回身子,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拿出他的行车里程小本子,那本子又旧又破,也不知是从哪一年开始的。他把这破本子与那日记本放在一起,不知怎么搞的,突然就热泪盈眶了。真的,那么老粗的一个汉子,说软弱就软弱下来。

“不行了,开强,你们大家伙儿一走,我才发现,我是多么老了。过完年都57岁了,就是小车班不散,我也跑不动了。你知道吗?元宵节那天,我带工会主席出去做劳模新春慰问,差点就出事呢!

“当时,道上车子不多,地上也不滑,光线也很好,一点雾都没有,车况路况都好,我也开得慢,可偏偏儿的,你知道吗?掉头时,突然看到路边站着个清洁工,那人正抬着眼睛瞪我,不知怎么的,我突然就心慌了,像新手那样的,就听任车子照直朝他开去,车都快到跟前了,才想起打方向,打得太猛,擦上另一边的路牙子停下了!真是出鬼,当时,我好像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要向着那鲜橙色的清洁工服装开过去似的……

“这事儿,还真把我的胆子都给吓破了,从那天起到现在,我有一个星期,都没敢再碰方向盘了,思来想去,没别的原因,就是岁数到了,人老了,反应迟钝了!这碗饭,我大概已经吃不了了!什么百万公里安全行驶记录,老弟,我不敢要了。这就跟一个老人,非要拚着命活100岁一样,根本就是不现实嘛!”

刘开强不知说什么好,其实,老左这可能是精神过分紧张所致吧,一个老车油子了,怎么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平常看报纸上,得什么心理疾病的好像都是些高级的人,白领啊、知识分子啊、大学教授啊什么的,小司机的病呢,似乎就只会是职业性的胃病与颈椎病,其实,他们也有心病啊,这种安全行车的压力,是无形的,压了一辈子,一直压到临退休,倒绷不住了,不听使唤了——老左,可能就是这种情况……

“所以说,你们能离开这里啊,要高兴着点儿、想开着点儿!能改行是好事!司机算什么狗屁差事啊!男怕入错行,虽然现在这觉悟来得太迟,但我都到了这步,可谓其言也善——摸方向盘,真不是什么好行当。到老了,太惨,别人都是光荣退休,可这开车的,因为老糊涂了,弄不好,说不定倒会出个什么大岔子再走人!”

老左越说越当真了,他突然把手中的两个本子一拢,又弯下腰,从抽屉里找出一根带子来,把本子圈成个小筒,然后拦半截扎了,直往刘开强手里塞:“这个,放你那儿,你替我收着!”

“怎么的?”这可是老左最珍重的呀。

“快拿走!要不然,我怕控制不住。我呀,要么是着了魔症般地,总没完没了地从头翻到尾,看我们小车班从前兴旺时的情景,想起咱们六七个人怎么的耍贫嘴,咱们那七台车一个个是怎样的俏模样……真的,这日记,这几天,我都不知看了多少遍了!看的啊,我都恨起来了、都气不打一处来了,就冲动着想一把烧了它、撕了它……”老左一边说一边把刘开强往外推。“所以你快拿走,眼不见心不烦,让我多活两天,也让这日记和我的行车记录,保个全尸全首……”

“你万一改变主意了,随时找我啊……”刘开强挣扎着回头推却,他总觉得,这两个本子,太重,他保管不起。

抱着本子往安保处走,走到半路,刘开强忽又绕着弯儿地想:老左,不会是为了安慰自己、才这样装痴卖傻的吧……唉,可是,不管怎么说,大家的命啊,留下或走了,都好不到哪里去,一群好兄弟,就这样四分五散了,没有人会想到,他们这群五大三粗只知开车的汉子们也会有离愁别绪……

下班的音乐恰好响起来了,是刀郎的《怀念战友》——这也是自靳局长来推行的新政之一,把原先的下班打铃声改成音乐,一到中午休息时间,整个机关大楼就像成了个巨大的音箱似的,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各个楼层里的小喇叭都会响起一支颇为流行的曲子。可不论多好的曲子,因为成了下班音乐,一旦听到,大家都会像给巴莆洛夫做试验的狗似的,嘴中条件反射般地分泌出津液:该到食堂吃饭了……

但唯独今天、唯独此刻,刘开强没有任何条件反射了,他呆呆地站在电梯间,专心致志地听那歌词儿:当我永别了战友的时候,好像那雪崩飞滚万丈。啊,亲爱的战友,我再不能看到你雄伟的身影,可爱的脸庞。啊,亲爱的战友,你也再不能听我弹琴,听我歌唱……

刘开强没能忍住,有一滴泪,正落在手中那卷了边儿的日记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