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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三封 用鲜血浇灌在大地上——塘溪沙村·沙氏兄弟(下) (4)

1946年10月31日,沙耆乘法国邮船桑对号(Sontay)回国。徐悲鸿先生时任北平艺术专科学校校长,闻讯沙耆回国,十分关心,即约聘他为该校教授,而他那时的精神病已经复发,1947年回归故里,由母亲照料,从此埋没乡间。

时代、革命、艺术与自己个人的命运,在沙耆身上,有着更为激烈的显现。

沙耆唯一的儿子沙天行是1937年5月出生的,此时沙耆已经在比利时画室中追随他的缪斯去了。7月抗战全面爆发,8月上海沦陷,沙天行的母亲带着他逃难回到沙村。战争造成大批无家可归的难童,成为当时一大社会问题。沪甬一带有竺梅仙先生募捐成立“国际灾童教养院”。由沙仔甫负责筹建工作,选址在奉化楼隘“泰庆诗”内,沙天行的母亲在校内当兼课老师。

1939年底教养院有一位老师离开教养院参加了革命,影响了沙耆夫人。她把房子留给了祖父母,只身去了上海,找到沙文汉,要求介绍她去延安或皖南参加革命,沙文汉要她先学点技术再说,否则去了没人要,为此她报考了上海无线电工程学校学习收发报技术。

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夕,沙耆夫人参加了新四军,分配在报社电台部接收新华社新闻电报,后来给家里人硬找了回去。1943年沙仔甫离世。临终前他把家业托给了年轻的媳妇,说不管沙耆今后是死是活回来还是不回来,一定要把孩子带大。但媳妇想参加革命的愿望越来越迫切。1945年,她回到沙村藜斋,安顿好婆婆和孩子,又回到上海。这次他找的是四哥史永,她要他介绍她去根据地。这样,1945年6月,经史永介绍,沙耆夫人带着自己的妹妹一起投奔皖南新四军革命根据地。

动乱的年代,革命的洪流,呼啸前行的浪潮中,多少人的命运被冲击得离开了自己原有的轨道。1945年3月,沙耆夫人在在上海友人家中发现沙耆准备回国办画展的信,这才知道丈夫要回来了,为此给沙耆发去一封信,信中说:“……记得在欧洲战争初期时曾有很多信经红十字会给你,同时由红十字会收到你的来信。只有仅仅的二十五个字,以后就没有了消息,到现在又快四年了吧!大家在相隔万里的路程中,各尽各的本位,做各人的工作,但是世界是在不断的进步,这次战争教育了人民,人民赢得了战争,赢得了和平……在这样的时代中,我希望您也还在跟追着时代进步,用你的艺术为人民大众服务……希望你是一个进步的富有革命性的艺术家,不是平常的艺术家。

“我现在工作与文元和道希一起,你一定可以猜想我是如何工作了。天行我已把他带到我工作的地区,那边有理想的小学和美好的教育,在过去十年前您也曾憧憬过、曾同情过的环境。我们现在是很快活地在过着。

文元、道希和文溶都巴不得您早回国,他们会代您布置您发挥艺术的地方,保证您可以满意。大哥和大嫂又重新回到了南京,大哥还有信寄给您,要您回来,但是我却盼望您走向文元的地方……如果走向大哥的地方,我们间一定是越来越距离远的,到那时除了离婚不足以解决一切……“

这里的文元和道希,即沙文汉和陈修良;文溶即史永;大哥即沙孟海。当时正值国共两党谈判,沙孟海回南京意即走向国民党,沙耆夫人自然站在共产党一边。在南京和延安之间,她毫无疑问地选择了延安。

1946年10月,多年没有音讯的沙耆突然回国了,当天就接到史永家住。此时的沙耆已入天主教,拿着圣经做祷告。晚上吵闹得很厉害,把东西敲得很响。引起周围邻居的注意。当时史永的住处是地下党的一处重要联络点,同志们感到这样下去会引起敌人的注意。通知乡下派人把沙耆接回故乡沙村。又把儿子沙天行送回他的身边。

1949年12月14日,孩子的母亲终于提出协议离婚。并于同年12月23日在《解放日报》登了离婚启事。沙耆虽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盖了章,但他不承认自己婚姻失败,并一辈子拒绝再婚。

关于父母的婚姻,他们的儿子沙天行有一段感人肺腑的话:我父母的婚姻结局,既有时代的原因,也有个人的因素。他们那一代人有他们自己的理想和追求。当命运需要他们选择的时候,我父亲选择了走向艺术,我母亲选择了走向革命。他们让我感动,值得我尊敬和爱戴。他们活得不容易,但都活得精彩。

说到沙耆发病的原因,固然有着家属史上的原因,小时候他发过癫痫,艺术家的个性亦非常鲜明,但19岁时的被捕入狱,对他的精神打击非常之大,在他以后的日记中,对此一直耿耿于怀,这为他日后得病埋下种子。他不止一次地画过这样一幅画:一只用绳子捆住双脚被倒挂在墙上的鸡、一只滴着血的碗。——倒悬的鸡代表谁?滴在碗里的又是谁的血?梵高最后的遗言是对心爱的弟弟特奥说的:“悲伤将永恒。”而沙耆对儿子沙天行一再重复的一句话是:“我很痛苦……”

沙耆又是幸运的,他得到了沙氏兄弟一家最好的照顾,尤其是沙孟海的手足之情和艺术家之间的惺惺相惜。沙耆为此还专门画过一幅油画《双马图》,画旁的题字是:沙耆一九九二年双十节。这天正是沙孟海先生的忌日。这是他得知沙孟海过世的消息后画的。画中一匹色彩斑烂的亮马,恋恋不舍地回过头去,看着另一匹朦胧之中的灰马慢慢远去。这幅画寄托了他对这位敬如父辈的兄长多么深厚的情意,隐寓着那样丰富的内涵!这是任何美好的口头语言和文字都替代不了的……

尾声:年关将近了,这是中华民族雷打不动的习俗,举国同庆万家团圆的日子。而在这一年的岁末之际,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在年关前完成,我要到沙氏兄弟长眠的地方——鄞州东钱湖畔沙孟海书学院去探访。

1991年,当时的鄞县县政府在风景秀丽的东钱湖畔青山岙建立沙孟海书学院,又称万柳园。上为展厅、藏室,下为学术厅。前院则为6年前所建之楼宇,有沙老工作室、小展室、图籍室之设,诚为寰中书学交流之基地,书家向往之圣城。

江浙一带,无论名山胜景,还是村陌街巷都能寻访到沙孟海书迹,特别是家乡鄞州一地,尤其如此。沙孟海85岁时,曾为家乡大蒿区题词:“我爱祖国各地各乡,更多爱所生长的故乡”。学院落成后,沙老不仅将90件书法篆刻精品及有关文献、照片等送给了书学院,还将县政府颁发给他的六十万奖金捐赠给了家乡,用于发展文化事业。

沙孟海是去参加沙孟海书学院的开幕典礼时,失足受伤,继而去逝的,他回到家乡来告别人间,离开人世的时间,为1992年10月10日10时10分。

沙孟海的骨灰安葬于万柳园西边小山上,陵园名为“砚镜台”。砚镜台台阶九十三,当喻沙公之年寿。陵台前先是一巨型石雕,作书籍展开状,居中有水池,池中耸以方砚,大及乒乓台,此喻陵主为学者、为书家,而用淡色彩石砌就的陵墙上,以红石镌刻放大的,则为沙公生前常用自篆印三颗。

陵侧山坡有四墓葬,此为沙氏其余四位兄弟之墓。登高而望远,沙氏兄弟长眠在此,英雄无悔,他们的理想,有的已经实现,有的正在实现。

这轮廓如蝴蝶一般轻盈的故乡版图,这被称为“五山四地一分水”的锦乡河山,这汉代至南朝为大县,唐时为上县,宋时为望县,元时为上县的令人自豪的故里,这经历了二千多年的漫长时代仍保持着始置时原名的家园,如今有了自己日新月异的面貌——位于宁波市区南端的鄞州新城区,城在水中、水在城中、绿在城中、城在绿中的城市雏形已经形成,鄞州政治中心已经确立。一个百年梦想:实力鄞州、生态鄞州、文化鄞州、富裕鄞州和平安鄞州,正在后来者的指日可待之中。

英雄们,站在故乡山坡,来眺望你们的理想果实吧。你们一生浴血奋战的,正是人民的幸福安康,而这一切,不正在你们的故乡大地上遂一实现吗?

……

母亲,此刻,我就站在砚镜台前,告慰沙氏兄弟们的英灵。

如果说百年家国,我们的民族选择了革命道路,终于走向了胜利,那么中国革命就是寻求真理之路。

如果说,十八年前,我是把中国革命视为唯一的近现代历史长河的波涛浪涌的话,那么,今天,我把中国革命视为中国近现代历史长河中的主流,它和众多历史的大江、小河,乃至于涓涓细流,共同汇成了我们民族呼啸前行的长江黄河,滔滔东去,直奔大海。

如果说,当年我笔下只有把鲜血洒在大地上的以革命救国的沙氏兄弟,那么今天,沙氏兄弟不再孤军奋战,在他们的身边,还有用毛笔把箴言写在宣纸上的教育救国的“一门五马”,还有把理想写在蔚蓝色天空的以科学和实业救国的“翁氏家族”。

百年家国,中华儿女,无论以何种方式,都在以拳拳之心,报家国之情。他们各自以他们各自的姿态,矗立在上个世纪初的历史平台上,以他们的精神品相,凝固成一群雕像。

母亲,您和父亲,亦以你们当年投身革命的青春热血,构成了那些群像中的一份。作为儿女,无论如何,此刻我是骄傲的。

冬日的砚镜台,一片寂静,一派祥和。瓦雷里《海滨墓园》中的诗行不禁再一次涌上心间:多好的酬劳啊,经过了一番深思,终得以放眼远眺神明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