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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戌卷 酒趣之四 (9)

转眼到了隆冬,他们奉命来到了贵州高原西北部接管仁怀,宣布县人民政权正式成立。伯父眉飞色舞说,仁怀可是个好地方,位于赤水河中游,大娄山北侧,是世界三大蒸馏名酒的故乡。我说,不就是产国酒茅台吗?我们老师讲过的哩。伯父说,那里不愧为中国第一酒乡,早在公元前一三五年就以酿制枸酱酒而独树一帜,自古就有川盐走贵州,秦商聚茅台的繁华写照,一九一五年茅台酒在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捧回金奖,从此茅台镇名扬天下。我有几分不耐烦了,您说了半天,讲的都是您喜爱的茅台酒,还是言归正传讲点剿匪故事吧。

伯父清清嗓子就讲,一九五0年初,新中国建立不久,茅台镇原国民党镇长黄文英表面上服从,暗中则与潜伏下来的国民党省党部执委周天一相勾结,趁解放军主力入川作战之际,纠集散兵游勇五千余众发动叛乱,企图杀害我先期入镇接管的三名干部,一时城南枪声大作,大炮的轰鸣在我驻地清晰可闻。伯父说,当时成都战役尚未结束,后方力量相当空虚,形势万分严峻,适值千均一发,幸得遵义军分区警卫部队及时赶来解围。我好奇地问,警卫部队是怎么知道你们被围的呀?伯父喜滋滋地说,我们有内线哪。四渡赤水时有一个姓钟的红军老战士因为负伤留在了当地,那天一大早他向我们密报,说黄文英与周天一昨晚喝下血酒盟誓要消灭共党,我们便派人监控了黄文英,命令他立马筹集粮草,迎接解放军进驻茅台镇,实际上我们是调虎离山,三名干部早已谋划好了金蝉脱壳之计。

我听得似懂非懂。伯父解释说,当时仁怀境内的土匪气焰十分嚣张,我们仅有一三九团三营一部百余人,敌众我寡,战斗不断。那年三月下旬,中共贵州省委书记苏振华和十六军军长尹先炳去重庆开会,在川黔交界处酒店垭与土匪遭遇也险乎罹难,当场有三名警卫殉职。

我说,陈谷子烂芝麻太多,您给拣最精彩的讲。伯父说,剿匪最激烈的那一次是在那一年的七月十五日,两千多名土匪携轻重机枪十二挺和八二炮两门,于拂晓前向我区政府发起进攻。土匪组成的突击队每人赏金条一根,子弹像蝗虫在飞;仓促应战的我们殊死抵抗,人一茬接一茬地倒。战斗进行到胶着状态,惨得很。我有点犯糊涂,就问伯父您说谁惨?伯父眯着眼瞅着前方说,两边都怪惨,阵地前血迹斑斑。我不同意他的说法,坏蛋嘛,死了活该。想跟伯父抬扛,可他的神情很淡薄,不像有兴趣跟我争论的样子,就没有说出来,可又不想就此甘休,因为伯父一向是说不过我的。解放军不惨,我说是壮烈。

壮烈。伯父顺着我说,然后抚摸着我的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伯父后来也倒下去了,土匪太猖狂了,仗着有大炮助威,打到第二天早上就发动了三次强攻。伯父的营长朱恒金就火了,说要为牺牲的战友报仇,和他娘的对着冲!他是一个著名的剿匪英雄,说着就第一个跳出掩体冲了上去。伯父也跟着营长冲锋,谁知没冲出去几步就倒了下去,醒来时就躺在一个农户家里,睁开眼睛时看见一个瓷勺在喂他吃高粱米粥。

像红色电影片里的经典镜头一样,我曾经看过许多。我还知道喂我伯父的不是老奶奶就是小姑姑。伯父说是一个姑姑,说这话时他瞳孔里泛出奇特的亮光,炯炯有神,满脸的皱纹都展开了,就像正处在热恋中的狗剩叔一样。

那个小姑姑一定长得很漂亮?

嗯。

梳着两条又黑又粗的长辫子?

嗯。

她还穿着方格格小衬衫?

嗯。

咯,伯父您说的是电影。

不是电影,伯父笑着说不是电影,再说那银幕上演的事还能有假?

伯父终身未娶,用家乡的话就是打了一辈子光棍。他之所以没娶媳妇绝不是娶不起或娶不上,而是阴差阳错误了良缘。父亲后来曾跟我谈起伯父的婚事,说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我们闻家在鄂中地区还算得上是一个殷实大户,伯父从小就是这襄河边上的翩翩美少年,给他说媳妇的挤破门槛,八岁时我爷爷就给他买下了一房童养媳。伯父十六岁那年在武汉读书,听说国民党打起了内战,共产党中原突围,就铁了心闹着投笔从戎,爷爷拦着不让,瞪起眼珠子说你敢去闹红,老子就把你的媳妇给卖喽,伯父头一硬说卖就卖吧,他反正跟着我也享不了什么福,第二天他就大步流星地走了,据说是奶奶私自把他放走的。奶奶舍不得自己的大儿子离家出走,但又不忍心看他不吃不喝受煎熬,就将自己的私房钱塞给了伯父,嘱咐他可记着常回来看看,瞒着爷爷放他走了。

硝烟弥漫,战事变迁,伯父没能赶上李先念去成宣化店,而是跟随刘伯承、邓小平上了大别山。这以后伯父曾托人捎来十块大洋并带话给爷爷,让他把那童养媳当女儿一样嫁掉,可这个差点儿成了我伯母的可怜女子,最后还是被我爷爷给卖掉了,四十块大洋一顶呢花轿改变了她的姓氏。

伯父从部队回来时仍是孤家寡人。父亲说我伯父回来的正是时候,奶奶挺着一口气不咽,就是指着能见上闻家长子一面哩。可父亲早已接到部队的通知,说是我伯父在一次剿匪战斗中已经光荣牺牲,这消息如何敢告诉我奶奶,正急得六神无主,伯父奇迹般地出现在小院里,以致一家人都惊讶得目瞪口呆。

伯父的回家使奶奶的病神奇好转,居然又活转过来,度过了两个多月的天伦时光。料理完老人家的后事,伯父就匆匆离家走了,一个月后回来的人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从此嗜起酒来。他谢绝了所有媒人的撮合,开始了漫长的贩酒生涯。

伯父贩酒只认茅台镇的酒,对别处产的酒一概不感兴趣。他说,两千多年前,汉武帝就盛赞它甘美之,仁怀独特的地理环境、气候条件和微生物种群,使之成为举世公认的美酒酿造基地。二十世纪初叶,在美国旧金山评酒会上,积贫积弱的中国政府送出的包装简陋的国酒未能引人重视,是代表在即将落幕时急中生智,拿起一瓶茅台酒佯装失手掷于地上,浓郁的酒香顿时石破天惊。

我那时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一讲到他养伤时眼睛就特别明亮,这时他会使劲咪上一口酒咽了,不再理睬巴望听下去的我,而是眯着瞳孔去找寻太阳,良久才悠长地呼出一口气来,弥漫在空气中的是那芳醇的酒香,仿佛那茅台酒已运行全身,从每个毛孔里散发出来了。直到我长大后认真地去爱一个人,才明白那在仁怀的三十多天竟是伯父一生中最美妙的时光,值得他用一辈子去作舒心的回忆。

伯父,您在仁怀是怎么养伤的?

养伤还能怎么养哪?

不干别的,就养伤多没劲呀?

可我就养伤。伯父紫膛色的脸上闪过一抹奇特的笑容,仿佛含了几分孩子般的羞涩。

我说,伯父您笑,一定不就是养伤,肯定还偷喝了别人的酒。

伯父稍稍愣了一下,瞅着我幸福地朗声大笑,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你说我在中国第一酒乡养伤,想喝口酒还用得着偷吗?那地界白酒太兴盛了,红军四渡赤水还曾用茅台酒洗过脚呢。

我想起来了,周恩来副主席当时听说后,还严肃地批评他们是在糟蹋圣人呢。

伯父说,那酒对养伤有奇效呢,喝它如同喝酒乡体内的血液。茅台酒烈,烈中有神,能舒筋活血,壮汉子肝胆;茅台酒刚,刚中有柔,能消炎去肿,增一身豪情,茅台酒火,火中带温,能滋阴补肾,品美人醇香。然后,伯父就让我去摸他的伤疤,一个在左胸,一个在右腿。我知道伯父向前冲了几步就挨了穿胸一弹,却没有倒,又打出好多子弹,腿一麻才扑倒,随即昏过去不省人事了。现在那伤疤硬硬的像包了个核桃。伯父杀死了那么多的敌人,冲锋时挨了两弹而不死,这不是英雄吗?

伯父看我摸他的伤疤,眼里便充满了慈爱。有一次,他喃喃地说,她也是这样摸过的。我问她是谁,伯父悄悄地说是你伯母。我糊里糊涂地问,伯母,我哪来的伯母?您怎么不给我娶回家来?伯父的脸就变了,面部的肌肉一跳一跳的,眼泪顺着皱纹就下来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伯父如此痛苦,尽管他一向很少有笑脸,但对我却总是和蔼得很。我慌了神,说伯父伯父您不哭,我不要您给我娶伯母了。伯父就一把将我搂在怀里,长叹一声,怨我怨我呀,傻孩子。

伯父说我傻这是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我们俩关于伯母的对话,也只有这么一次。伯父一向夸我聪明,说我小头小脸一肚子孬点儿,话语里带着明显的褒奖。

父亲说伯父跟我投缘,自有了我伯父才见笑脸。父亲说这话是在酒桌上,时间距那位老将军光顾故土后的一月余三天,同坐的还有常和伯父一起贩酒的狗剩叔。

壶中日月长,醉里乾坤大。伯父在仁怀那个姑姑家养了一个多月的伤,就喝了三十多天的茅台酒。养好了伤他就想回到咱部队,可队伍此时拉到了重庆前线,打过国民党陪都的顽匪没多会儿又挺进大西南了。伯父如此几个回合辗转,终于在四川宜宾赶上了主力。一位首长惊讶地说,你们不是在出茅台酒的那个地方就壮烈了吗?伯父忽然觉得心惊肉跳就扭头回来了。伯父说那时他不是怕首长如何说,而是他真切地听见了我奶奶的声音。她在凄凄惶惶地叫着她大儿子的乳名。

其实,现在回过头来看哪,你奶奶多活了两个月把你伯父给耽搁了,狗剩叔沾了茅台酒,话就多起来了。你伯父养伤那阵子,跟人家闺女相好上了,临走时那闺女就怀上了你伯父的孩子——唉,命哪,这就是命。你伯父什么时候才能回个消息?那闺女也痴,挺着个大肚子要千里寻夫。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人能摸到哪儿?出门没两月,兵荒马乱的没个下落了。——唉,你伯父要是不去找部队——命,命啊!这些年你伯父他哪里是去贩酒呀,他是在东奔西走打探那女人的行踪。茅台酒好喝价钱可不赖,我们这般平头百姓怎么消费得了哟?好在仁怀那地方几乎村村寨寨都酿酒,获地区以上名酒称号的就有怀酒、茅渡窖酒、茅河窖酒等几十家。在长期的酿造和饮酒过程中,形成了风格独特的酒礼酒俗。你伯父说是贩茅台,其实也只不过是偶尔贩点当地产的白酒,他是用来借酒浇愁的呀。皇天不负苦心人哪,后来他到底给问着了,就是我跟你伯父常跑的那个小镇,也是在赤水河边上,朝我们湖北潜江这个方向。女人流落到那儿就一命呜呼了,说是胎儿横位——难产,唉——这就是命哪!

狗剩叔有了七八分的醉意,说得动了感情。要说你伯父呀,对那女人也是一片真心哪。人都死了五十多年,他还拗着劲要找她的坟墓。你说,一个外乡流浪女能有个什么坟墓?那一夜你伯父寻得很晚才回来,把我喊起来喝酒,这回喝的是正宗茅台酒。那一夜你伯父精神好着呢,就是尽说些怪话。我说你醉了哥,他说没醉没醉,只是我那当记者的侄儿没多大酒量,千万别让茅台给迷住了。这是你伯父最后的话,狗剩叔眼睛红红的,又喝了一盅茅台酒。那一觉睡得真香,可——没曾想你伯父从此没醒过来。唉,头天晚上还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了?

而那时父亲和狗剩叔去料理伯父的后事,竟然没能带回他的骨灰。父亲提着伯父的骨灰走到仁怀的一个小村庄怪事就发生了,父亲突然觉得手里一轻,便听到啪的一声,低下脑袋一看,装骨灰盒的皮包摔在了地上,手中只剩下两根崭新的提包带,断茬齐正正的。接着狗剩叔惊叫了一声,便看见骨灰盒从皮包里摔了出来,裂了。

父亲抿一口茅台酒说皮包是新买的,仁怀那地方人实诚,从没听说过有卖假货之说,这一摔又能有多大的力量,骨灰盒就裂了。父亲当时泪水就漫下来了,说哥呀哥,死了你都舍不得离开她呀?

空气中弥漫着芳醇的茅台酒香,伯父的骨灰就这样留在了千里之外的酒乡。

二伯的酒瓶

王孝谦

我二伯是个“酒鬼”。这绰号是二伯娘给他取的。

酒瓶涸了,二伯便长声吆吆叫:“我的喉咙生蜘蛛网网了……”二伯娘心领神会,便丢出几张角票儿,二伯窃喜着提了自己的那只宝贝酒瓶儿便往小街上徜徉而去。丢了许多漂亮酒瓶,那只老瓶子一直不舍。那是一只茅台酒瓶子,商标的边角已经磨掉了,瓶盖也已经旋不紧实了。二伯到酒馆打上三、四两白酒灌入酒瓶,再慢慢倒出来慢慢品,虽那倒出来的只是普通的本地高梁酒,但二伯却似乎仍是品的茅台酒,常常露出一副怡然陶醉的样子。

记得有个冬天,二伯从酒店出来已喝得烂醉,掉进路边水井,一声不哼地泡了一夜。清晨有人打水,二伯悠悠喊:“莫忙哟,先把我拖起来嘛!”打水人一阵惊骇,丢了桶就跑。

我和伯娘闻讯赶到,扔下一根竹竿竿,费了好大劲才把二伯拖上井来。浑身透湿的二伯,尴尬地笑着,对伯娘挤挤眼,刚坐在井沿上,就像平常一样给我讲起故事。“想起小时候,爹吃酒,我想吃,爹说:‘牛尾巴上一把草有吃在后头。’我便去喂牛草,只喂大牛不喂小牛,爹骂我,我便回:‘小牛有吃在后头’。”二伯说到这儿又咧嘴一笑,两手捧着脸乱抹,猛然歪下身子望井底惊叫:“我的瓶儿……”我侧身一望,他那只茅台酒瓶儿正半浮在水面晃荡。“死鬼,少丢些人,快走回家去了!”伯娘哭笑不得,拖起二伯就走。我小心地用水桶把那瓶儿提了上来。

伯娘无后,他俩疼我像亲生儿子,至今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