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逆光·浅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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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星夜图(5)

周围渐渐有人聚了过来,他们说,她突然出现在路口,有一辆启动不久的黑色轿车顶着她开了足足一百多米。

她倒在地上抽搐,有人报警,可没有人上前救她。她是附近一个“碰瓷”的姑娘,如果被她缠住就会惹上麻烦。

萧推开人群跑到绯的面前,他看到了她的脸,一边已经被磨得露出白骨的支离破碎的脸。

他忽然想起了那个梦境,梦中转回头的绯微笑着,脸渐渐剥落,好像碎裂的白瓷。

“萧。”微弱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的声音响起。

“绯,你不要说话,我马上送你去医院!你会好的,会好的!”萧感到雨水已经模糊了他的视线,声音也被升腾起的水汽哽咽了,“会好的,会好的……”

他伸手想要抱起她,却见被血染成鲜红颜色的双手,无力而颤抖地抚上了萧的脸颊。

“没关系的,萧。对我来说,这样很好。我以前总是想着,要伤得更重才好,这样才可以不用再在恐惧中冲到车子前面。”水珠顺着绯的眼角流下来,“现在终于都结束了,这样很好。”

声音渐渐消失在夜空之中,苍白的手随着雨珠落下。

萧的眼前布满了水,他已经看不清绯的面容。那个漆黑街口绯绝望地看着自己的画面如幽灵般在他脑中浮现。

如果那一刻自己没有被错愕所侵袭,如果自己早点儿追上绯,也许,也许……

医院中,萧奔跑着帮助医生救绯,他来回奔走于血库与手术室,为绯先后带来了九袋血浆。

喘着粗气第九次回到手术室的时候,他看到医生摇了摇头。

“不行了,我们尽力了。”

萧颓然坐在长椅上。

“是的,绯,我帮不了你。”

在这个没有雨的白光闪烁的长廊里,脸颊上滑落的水珠,他知道,是眼泪。

“你是她的家人吗?”

“不是,是朋友。”

“你知道怎么联系她的家人吗?”

“不知道。可能,他们不会来吧……”

“是这样啊。”

“如果她的家人不来,她会被葬在哪里?”

“60天后,如果还没有人认领,会由政府处理……”

“是吗。”

“对了,这两张票……在剪开她衣服的时候发现的。”

萧接过它们。那是两张火车票。在他所不知道的时候,绯怀着憧憬和期望,买了两张去往遥远地方的火车票……现在的她,永远自由了。

10

绯离开后的第二年,萧完成高考,考入了一所普通的大学。他没有和岚在一起,因为看见岚的脸,萧的脑海中总是会不自觉地浮现出绯那张支离破碎的脸。

大学四年,然后工作,如萧所预料的人生轨迹。25岁那一年,他又认识了一个女孩子,于是,恋爱,结婚。只是,他常常听人这么评论他:萧,你像是一个冷漠的人。

结婚的第二个月,他和妻子去日本度蜜月,自驾出游。

在东京一个幽暗巷子的尽头,他开的车前面出现了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女。一阵猛烈刹车后,他的妻子打开车门走下车。周围一群人围上来,说着他所不懂的语言,争执,吵闹,那个少女像与事件无关一般,被遗弃在一边。

忽然,那个许久未见的梦境在他眼前复苏:苍白的少女,无力的手,支离破碎的白瓷……

他没有下车。

握着方向盘,他垂下头倚靠着自己的手,他感觉手渐渐被温热的液体润湿。

他忽然明白,他从来就救不了任何人,无论当时的自己做出了怎样的举动。

对于不属于相同世界的人,任何人都无能为力。

他们的生命只是另一场悲凉伤感的电影,散场后,空有眼泪灰飞烟灭,结局,却无法改变。

笑颜化尽。

曲终人散。

9.极光

深蓝

我知道我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世界好像一阵烟,从地面上慢悠悠地飘过,而我在地面之下,身上是很重很重的泥土。

仰头吐出烟圈,我斜着眼睛看着距离我大概两米远的垃圾桶,手指一弹,尚剩半截的香烟在黑暗中画出一道美丽优雅的弧线,却在垃圾桶边缘磕碰一下,跳了起来,在空中翻个跟头,掉落在地上。

哦?要这样玩啊?我掏出整包香烟,一根一根地抽出来弹过去,直到终于有一支准确地被我弹进垃圾桶,才满意地将所剩不多的香烟收回荷包里。

这就是我,一个据说是患了病的17岁男孩。

过了很久,我才终于有力气从床上爬起来。被子很久没有更换了,散发出一股子烟味。我知道这很不正常,身为一个17岁的男生,我的生活糟糕透顶。

腿脚有点儿不利索地走到浴室,我打开镜子前的灯。过于耀眼的光芒刺痛了我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它们才能重新看清楚镜子里的投影。利索的短发,高得有点儿突兀的鼻梁,干燥而苍白的皮肤,总的来说,这是一张还算帅气的脸。白色T恤上有一个很大的CK标志,名牌啊……啊哈,是的,我还挺富有的。

看着镜子,我不禁想,这样的我,走出去,走到大街上,如果穿上去年过年妈妈买给我的新鞋子,任谁都会觉得我是个很乖很讲卫生的优秀少年吧,也许还会有少许艳羡的眼神。呵呵,谁知道呢?

眼睛被镜子的反光晃得酸痛,记忆懦弱地爬回过去。记忆里,那个很好很好的孩子确实曾经也叫做隼人。原隼人,这是我古怪的名字——三年前,每次考试排行榜上第一名的位置,总能看到的古怪名字;被老师称赞,被同学羡慕,被父母骄傲着的原隼人。

手指从眼窝处滑过,镜子里的我有一对乌青的黑眼圈。睡眠不好导致眼睑发红,颜色看上去诡异而且脆弱。我不喜欢看到自己脆弱的样子,于是用很冷的水洗了一个脸。我走出去,走下楼——楼下是爸爸妈妈和妹妹的家,而我一直住在阁楼上。

最初让我决定住在阁楼上的原因是为了维持这个家族的骄傲,曾经……讨厌,我还记得那些,记得我曾经被他们爱着。在这个家里,曾经,只要和我在一起,他们就会觉得骄傲,他们就会笑得好像灿烂的菊花。他们曾经毫不吝啬地给我所有最好的,家里最大的房间,无上限的零花钱,最新款的手机,或者其他别人想都想不到的好东西,曾经……

讨厌,我还记得那些,虽然我已经对它们毫不在乎,却依旧记得……真讨厌。

还记得,让我的阁楼从骄傲的王国变成放逐之地的那个夏天,从那天起,世界变成青烟,而我开始被土掩埋,越来越深,越来越深。

曾经的骄傲变得让人厌恶,亲情在虚荣面前显得毫无价值。如果美好都是谎言,那么我不想要,所有的都不想要。老师的称赞什么的,我不稀罕。放逐在家族之外,住在只有钟点工会到访的阁楼,我不在乎。

我现在的生活挺好的,心情不好时逃课打架,心情好时趴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看风景,看小鸟从一棵树上跳到另一棵树上。

我做着一切我想做的事,过着随便却没有意义的生活。

很颓废吗?很荒芜吗?荒芜得好像空无一物的沙漠吗?那么我就是在沙漠上漫步的人,饥渴着,却并不害怕毁灭,一直走,一直走,没有目的地,也不想要目的地。

是的,或许我还年轻,还没有成熟,一切还可以重来。但是谁说我要重来了?谁说我要成熟了?

我走出门。今天天气真好,阳光慷慨地照在大地上,隔着树影,好像一大堆金子就那样无遮掩地散在地面上。将挎包随手甩上肩膀,我整理了一下自己还不算太乱的T恤,抬脚往街对面的拐角走去——那里有一家很大的超市,我的超市B5。

我喜欢超市,在超市里,我会犯病,也会获得我仅剩的唯一的快乐。

我走过去,嘴角忍不住浮现微笑。

晚上9点40,我离开第三家被我光顾的超市。

我想起了下午坐车从超市X4前往超市F2时,在中间的一个站点上看到的那家超市,一家很大的、不知道开了多久的超市。

那家超市矗立在一大片开阔地中,是个四方的大盒子一样的建筑,水泥框架被浅灰色的大理石包裹,其他的地方全是茶色的反光玻璃。

下午的阳光,沿着地表延伸过来,投射在那一大片一大片茶色的玻璃上。

很奇妙,通过反射看到那些熟悉的阳光,它们好像就不再是阳光……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或者正确说来我并没有看到过那样的情景。我想,它们像极光,像只有南北极寒冷的冰川上才有的极光,美丽,孤独,而且永恒。

说笑了,我并没有见过极光,但我觉得那就是极光。

那家超市,没有被我命名为超市W或者超市Y,我叫它极光超市。

不管是爸爸还是妈妈都没有打电话给我,还有老师,也没有打电话给我,所以我想我不必那么乖地回家。去那家极光超市吧,我还赶得及在它关门之前做它的最后一个顾客。

我喜欢超市,它是我的病,也是我的唯一。

距离超市打烊还有10分钟,这个时候的超市里基本上没什么人了,透过敞开的大门,亮晃晃的灯光在黝黑的街上闪耀,有一种孤零零的绝望。

我站在灯光的边缘,静静地看着超市的灯光。夜晚的城市霓虹灯闪烁,我却独爱超市的灯光——没有花哨的颜色与旋转闪烁,只是静静地照亮一方天地,冷清,孤独,被人遗弃,即使进出超市的人也不会理会这灯光。

深吸一口气,我抬脚将自己从黑暗中抽离,站在了超市灯光所及的范围内,成为超市打烊之前的最后一个顾客——工作人员忙着收拾营业一天后的凌乱,清点收入,最适合我的行动了。

果然,看到我进来,服务台的女店员仅仅只是斜过眼角瞥了一下,随即又低下头去继续忙碌,其他店员则连斜也懒得斜过来看一眼。我能够原谅他们对我的漠视,一天营业下来后的凌乱可想而知。营业员麻木而机械地处理着这些琐碎的事情,平板的脸上除了疲劳再没有一丝表情。黄色的工作服穿在他们身上,皱巴巴的,仿佛严重脱水的柠檬,毫无生气。收银机键盘的敲击声不停打断夜晚的宁静,配合着那些麻木的店员,好像后现代风格的电子乐。

我低低一笑,没有再对他们观察下去的兴趣,直接往糖果区走去。

超市里永远有好吃好玩的东西,也永远吃不完用不完……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一块黑巧克力撕开塞进嘴巴里,香甜丝滑的感觉顿时弥漫了我的整个口腔,原本沉闷的情绪似乎也稍微跳跃了一下。我抿唇,让这感觉在口腔中尽可能地多停留一会儿。我随手将包装纸扔进角落,拨弄几下,那张被撕裂的包装纸就彻底消失在琳琅满目的各色商品中,再也无法寻找。

货架上东西太多,如果不是只有10分钟,我一定会把每一件货物的说明都看完,再决定今天要带哪几个回家。可惜我只有10分钟时间,所以只能听从任性的直觉了。

哦,“带”这个词或许用得不大好。

是偷,我在偷东西。

我的病,就是偷东西。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染上这个病,而且越来越严重。我对贵重的东西没有兴趣,我只对有兴趣的东西有兴趣。

它或许是一个我永远都用不上的发夹,或许是一张损坏了的CD,又或许只是没人要的包装纸,我不在乎。我只是来到超市,一个货架一个货架地看上面的商品,哪怕我昨天才来过,认真读懂了每一罐食品上的英文,第二天我还是会过来,然后拿走让我感兴趣的东西。

被抓住?我当然被抓住过。

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起码我记得起的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最初,妈妈和爸爸会哭,老师会责罚我。后来,爸爸和妈妈消失了,只有老师到派出所把我领回学校。再然后,我就不记得我被抓到后的事情了。

有心理医生说我这样是为了引起大人们的注意,他还打电话给我爸爸,希望说服他给我更多的关爱,但是……其实我早就该想到,我爸爸留给医生的电话是他秘书的,妈妈留给医生的电话是她助手的。爸爸和妈妈都是这个城市里最成功的人,他们的私生活不用自己去打理,成功人士都那么做,他们没有那么多时间浪费。

我对那个医生说,我并不需要大人的关爱,因为他们已经不会再理我了,他们绝望了。我只是……单纯地喜欢超市,喜欢这种东西很多很多,任何人都可以被轻易掩埋的感觉。

在货架中穿行着,我知道我没有时间了,我没有时间再去读那些说明书。我只想拿走一点儿东西,随便什么,哪怕一种我没见过的糖果都可以。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知道我必须快一点儿!

右手滑过一盒进口糖果,我回头看向不远处正在整理蔬菜的店员——他抽空看了我两眼,不过又埋下了头。我微微一笑。

我确信我并不喜欢写了日文的糖果,但是我真的没时间了。

“我们要关门了。”那个店员又一次抬头,不耐烦地催促了我一句。

那一瞬间,我将那盒糖果收进了衣袖。

“小偷。”一个小小的声音忽然在我身后响起。

我本能地一惊,旋身,于是,第一次见到了美嘉。

我的美嘉。

她个子小小的,又小又瘦,皮肤很白,很多次在阳光充沛的时候,我看到她会觉得她的皮肤几乎是透明的。与那些皮肤相配,她的头发又黑又长,而且总是散落在肩膀两边,从来都不会扎起来,就像一个来自中世纪的女巫。

不,应该说她是一个妖精,我只在梦里见到过的妖精。

美嘉就是妖精。

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穿着大大的蓬蓬裙,酱红色,上面有黑色的用亮片拼成的梅花。那裙子看上去像很老很老的老婆婆才穿的,但是穿在她身上,却很合适,好像还挺时髦的。

我盯着她,她也盯着我,眼眸黑得好像没有底。

我感觉手掌冰冷,这才发现她正用力抓着我的手,从我的袖子里找出那盒糖果。

“你偷东西,小偷。”

“我偷东西,是的。”我想都没想就这么说,同时,望着她,好像确信她绝对不会把我交给保安或者警察。

过了好久好久,我听到超市员工在我身边打烊,听到推车被一个一个码好在超市的入口处,听到脚步在超市门口集结,然后从这个大大的堆满货物的盒子里消失。

美嘉却一直看着我,什么都不做,也不放开我的手。

“我叫美嘉。”终于,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