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不小了。”
煮熟的茶叶，在黑漆漆的小锅中静静沸腾。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和你伯母结婚了。”
“你爷爷甚至更早些。”
“至于你爸——你爸结婚虽晚。但还在他十几岁的时候，身边就已经不缺女人了。”
轻声说着的同时，伯父离开火炕，走向窗前并将放置在火炉上的小锅一把端起：
“喝点儿茶，我再和你详细说。”
“……”（索索）
索索一言不发。
不久前他才送走那位送自己回家的车夫。这位服务于爱丽丝会长，也就是与现在的他拥有同一位“主人”的同僚，曾问过他婚姻的事——他的事，对方或许不清楚。但无论在任何地方，十八岁都已经是可以结婚的年纪了。
“咳、咳……”
索索坐在土炕上，他又咳嗽了两声。
“…………”
他紧闭着嘴，一声不吭的同时，也暗自回忆起了那位盲老者的话语。
……他决心见机行事。
他猜，伯父的意思一定是想为自己介绍一个年龄、见识、家庭背景都合适的姑娘。
（……）
但无论他们怀揣何种打算，这件事的决定权，说到底还是在自己身上。
“来——”
“……”（索索）
索索点了下头，他小心接过了伯父端来的热茶。
呼——！
好烫。
滚烫的痛楚，透过陶制杯身传递向了他的手指。
索索咬了咬牙。
他将杯子暂时放在座位旁边：
“有点儿太烫了。”
“是太烫了。”
“我想过一会儿再喝。”
“…可以。”
伯父始终是一位和蔼可亲的人：“……但是，你婚姻的事，可不能拖。”
“我知道。”
索索随口答应着。但眨眼时，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却始终是欧丹微笑时的倩影。
他揉了揉眼睛。
……稍有刺痛。
于是，他便又揉了揉：
“其实，以我现在的年纪，结婚还太……”
“早么？”伯父笑了。
“已经不早了。你现在年轻，正是成家立业、好好考虑人生该怎么过的年纪。”
“但你也知道，我这性格…………”
“等你结了婚，就好了。”
“……”（索索）
“等结了婚，你就会变成熟了。”
伯父的话毫无犹豫。
他仿佛是真的相信他给侄子灌的这口鸡汤。
但是，对索索来说…一切却本不该如此。
“爷爷，奶奶。你们也这么想吗——？”
尽管会显得很多余，但他却还是在顺着伯父的话继续往下说之前，首先征求了其它家人的意见。
“我现在，就想早点儿抱到重孙子。”
爷爷轻抚着拐杖。
他唧哝了两下眼睛。索索注意到，爷爷的眼眶略有些红肿：
“你长大了，脾气却依旧是孩子的样儿。就这么任由你胡来，恐怕直到我死——直到我死，咳……也看不到，你给我把重孙子抱回来的那天。”
“……”（索索）
“你是咱们家唯一的孩子。”
如此说着，祖父将手中的拐杖往地上重重一戳：
“知道么？你从前的那些同学，一多半都已经结婚了。巴合模村安东家的小胖安东，他家的孩子，已经能在他爷爷奶奶腿上学说话了！”
“…………”（索索）
“别说你是个男人。”
爷爷用力闭上了眼睛：
“就算你是咱们家的女孩。到这个时候，我也一定要逼你早点儿给我把重外孙抱回来！”
……爷爷的话，令索索感到愧疚。
愧疚的同时，一丝凄凉、悲哀的感情，也再度从他的心底蔓延到了全身。
（欧丹……）
如果是欧丹的话，爷爷一定不会喜欢她的吧？
对于她，爷爷一定会说，这么小的老姑娘绝对生不出他想要的重孙吧？
可欧丹是那么聪明的女孩。
她那么的聪明，又那么的擅长解决问题。
倘若是她，即便最初会很麻烦，但自己两个一齐劝说，想来即便顽固如他、也一定会很快理解小两口的爱情吧？
（……）
孩子。
孩子。
…索索当然知道孩子很重要。
他或许不是那么喜欢孩子，但是，为了家人、为了血脉、为了家族、甚至是为了证明自己……
（不对。）
（这样不对。）
为了家人？
为了血脉？
为了家族？
为了，证明自己？
索索痴愣愣的看向地面。
他的视线，定定的锁在了爷爷的拐杖尖端。
他开始有点儿怀疑。他开始怀疑，当初自己的父母之所以要生下自己，是不是同样是为了他们所自认为的“家人”、“血脉”、“家族”，甚至还可能是……“证明自己”？
“咳……”
他又咳嗽了一声。
这样的想法，以及这样的令人不舒服的自己的咳嗽声，都令他感到恶心。
（既然不想养，那当初为什么还要生下来？）
一个不孝、更有可能显得不够谨慎的想法，从他的脑海深处涌了出来。
（……）
但他迅速压下了这个念头。
他不会非议这块土地上盛行了千百年的规矩与道理。
不是不敢。
而是不会。
祖先的智慧，绝对是经过一代又一代传承得出的最优解——他相信这一点。
“是么。”
所以，尽管头低着，声音也有气无力，但他却还是遵照前些日子盲老者给出的建议，给出了“我会照做的”的答复。
（……）
没错。
他一定会顺从家人的心愿。
他，索索·茶·艾尔米，身为这个家的一员，他绝不会有任何顶撞长辈的行为。
“我会按你们的意思做……”
尽管嘴上答应了，但他的心，却还是一直牵挂着那具盛装在木桶中的……纤细尸体。
（相亲恐怕要花很多钱。）
（我在黄金城时也攒了点儿钱。回来时，虽然没敢去见斯泰因和小鬼，但她们俩拿着那些钱、再加上有爱丽丝小姐关照着，想来……）
（……）
他现在身上还有些钱。
他不缺钱。
假如去相亲能令家人感到安心——那么，他一定会做的。
（…………）
（……这没有任何意义。）
那些被找来的姑娘绝对不会瞧上自己这么个虚弱、软弱、瘦弱的小鬼。
即便有谁相中了自己，也一定只是为了他们家的金钱。
毕竟……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女孩如欧丹那般，令人迷醉。
“……”
他甚至不需摊上眼光挑剔的恶名。
他只要正常做自己，便能将那些该死的蠢姑娘通通赶走。
“瞧你这样儿，怎么还蛮不高兴的？”
伯母的笑声，仿佛蕴含着一丝令人说不清的感觉：
“我们请占星师占卜了。好几个占星师，都说你和她的相性正合适，星星也都能对到一块儿去——我俩甚至还见了那女孩的父亲好多次。他说，他们家姑娘喜欢的就是你这种有学问、也不显得太丑的小伙儿。”
“……哈，哈哈。”
索索有些尴尬：
“可你们不是没见过那个姑娘吗。”
（请占星师占卜？相性？对方的父亲？对方的喜好？）
这一切令索索感觉事情可能并不一般。
他现在最害怕的，就是自己的家人已经在自己回家前做好了一切准备。
倘若只是普通的相亲，他不会害怕；但倘若是两家已经商量好全部事宜，只等着双方儿女见面的那种场面……那他可实在是经受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