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开始期待成为一个征服者。
将田地、人民、金银财宝、山川河流通通收入囊中。
……
索索仿佛在她身边，又仿佛不在。
他谨慎看待着她的理想，又对自己所能做的一切保持了最低限度的犹豫。
仿佛是虚假。
可能是光荣？
在美狄亚和她的理想之中，索索找到了她给自己留出的位置。
美丽、绚烂、迷人。
倘若再前进一步，一定连他也能成为英名不朽的英雄吧？
他或许将见证一个王国的崛起。
又或许会死于征战的沙场。
……可回望身后，他能看到的却只是无尽的虚妄与空洞。
谁支持他们？
谁追随他们？
一切潜伏在朦胧的风雪中，透过这薄薄的雪雾，他仿佛瞧见了无数隐藏在昏暗中的阴影……可是，那些是什么？
依旧寒冷。
眼眶中莫名涌出的泪水，也仿佛被寒风冻成了坚冰。
但美狄亚没有回头。
她骄傲、自矜地继续昂首阔步向前走——就好像一切本该属于她，一切理应属于她。可是这一切……
索索轻轻呼吸。
呼出的热气，轻轻在眼前形成了一道单薄的水雾。
“……”
他感觉自己仍活着。
即便肩膀仿佛被什么东西牢牢禁锢着，他也还是存活于此。
……
再然后，梦醒了。
睁开双眼时，视线所及之处均是一片阴沉沉、亮蒙蒙的昏暗。
美狄亚的左臂沉沉地压在他身上，她仿佛承担着千斤重担——既然外面没有什么异样的响动、没有什么战士的怒吼，那就说明直到现在她也仍是安全的。
眼睛很痛。
他挣扎着缓缓爬起，双腿微微抽搐，坐起身掀开脚下厚重帘布的瞬间，脚底的筋也猛的一抽，将他疼得呲牙咧嘴痛了好半天。
“你在做什么？”
突然，声音从后面传来。索索回眸瞥去，却见美狄亚那双明澈、冷静的眸子正静静地盯着自己的脊背。
“我想看看，自己究竟死没死。”他说笑一声，只是这话现在看来实在不像是说笑。
“你会一直活下去的。”美狄亚的眼神稍稍放缓，她沉声道：“一切和从前一样，你好好辨识文字、凡事跟着萨满们……成为萨满，好好为我工作，再好好当我的丈夫。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在这之后，还会更冷。”他眺望着车外黯淡的夕阳，凭着太阳落山的方向，他判定他们确实在往东南方走。
“父亲曾说过，遭罪的时候永远比享福的时候少，现在活得累，就是将来活得好。”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一叹：“这几天，我是不是就和你一起这么几回？我休息的时间也就这么几次。太累了……你，得想办法为我分担一点儿事情。”
“我能做什么？”
“先学会骑马，将来我希望自己无论到哪儿都能找到你。你也不希望我找其他男人暖床吧？”
“哈哈……”索索尴尬的笑了几声。
美狄亚则逐渐打起了精神：“按照你上次的说法，咱们可以往南走。见识见识所谓的大海，再征服那些不在我麾下的懦弱的文明人——现在回想起来，我实在是越来越看得清楚了。父亲他名义上很伟大，其实却从没征服过任何一片土地，他一直带着人们往西逃，这样的托利多早就不合格了……我杀他，应该是对的。”
“……”索索一言不发。
美狄亚则谨慎、玩味地盯着他：“我理应比他更强大。迪达特人喜欢更强大的领袖，只要我能证明自己是历代最伟大的托利多，他们就一定会乖乖奉我如神明。”
“托利多陛下……”
“叫我美狄亚。”
她这话让索索懵了一会儿，但临了他却还是说道：“美狄亚，你当真认为事情会轻易得到解决么？”
“是。”美狄亚决绝道：“我的确这样认为。倘若只有我一个，他们绝对会暗中搞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想着搞一场政变抓住我、罢免我；可问题是，从你来到迪达特又出了一些鬼主意后，所有的事都沉浸在迷雾中——我甚至可以猜到，就连这次的政变都有人可能认为是你蛊惑的。他们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更不知道你究竟准备做什么——相比起我，外表柔弱、貌似软弱、但却谁都不敢说完全猜透的你，才是当前维持我统治的唯一关键。”
“你是说，他们怨恨着我？”
“他们不会的……”美狄亚的眼睛轻轻眯起：“我不是都说了吗？草原崇拜强者。倘若一只羊展现出它无与伦比的能力，所有羊都会紧跟在他屁股后面的。”
停顿一下后：“现在的问题是，你究竟是阴谋家？理想家？破坏家？谁都猜不准你下一步的走法，倘若你是个准备将迪达特带上更高处所以才蛊惑我杀了托利多的男人，大家都会敬畏你；但倘若你表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畏缩、退让之心……”
说到最后，美狄亚的表情变得越来越险恶了：“索索，我猜你懂我的意思。”
“……”
索索哑口无言。
他怀疑美狄亚看出了自己的怀疑与忧虑，更怕她其实猜出了自己连对朵拉都没敢说的……想要逃走的心思。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美狄亚，你是说，我不应该在别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软弱么？”
“……”美狄亚静静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
“索索。”
她沉声道：“好好看看自己，再好好看看我。回想一下，我都给了你什么——名誉、荣誉、财富、地位，甚至还包括我自己。”
说到最后，她微微起身，又倾身向前，将手指缓缓地抵在了索索的胸膛上：“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对你吗？托利多陛下——前任托利多陛下他喜欢你，觉得你是个有用之才，但即便如此你也不该得到这么多，尤其是不该这么快就得到这么多。你能否理解？”
“……”索索的牙齿微微打颤。
“你之所以能得到这一切，得到我，是因为我爱你——好吧，好吧，我承认。在此之前，我或许从未设想过这是爱或者这不是爱。我可能嘴上说着喜欢你，嘴上说着爱你又假装感兴趣的希望你对我说爱、说喜欢——我一直都这么做。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将你从朵拉那儿拽了过来，你们以为我这仅仅是想要别人的东西吗？”
说到最后。
说到最后，她用力地拥住了索索的身子。
一双有力的小手紧紧扣着索索的腰，她将脸埋在索索肩头，稍过一会儿，又发出了几声颇为沉闷的嗯咛。
“我做这一切不都是为了你，但也不都是不为了你。索索，你好好想想——好好想想我都为你做了什么？只要你愿意，只要你能一直站在我这边，迪达特的一切将来都会属于你，你会成为我所建造王国的国王，我们的儿女会统治这里的土地、会征服周遭的国家，届时，草原上、文明人里的所有国家和人民都会为你的名字的欢呼——承认吧，你也喜欢这一切。”
“我、我不明白……”
尽管美狄亚在说着非常有诱惑力的事，但索索却不由自主的颤抖了起来。
他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他不知道……
“你想留条后路，你想尝试逃走，你觉得我这样做不对、你觉得自己没必要陪着迪达特人一起送命。或许，有朝一日你会战胜自己的意志，你会悄悄在某个大家都不知道的时间带着朵拉离开我们，小心翼翼地混到文明世界里——比那个塔沙克人和她的少年更容易。”
她的声音越来越平静，越来越平静……
越来越平静，越来越……
“我不会让你逃走的。”
她的声音非常温柔，但言语中的寒意，却狰狞得令人发指：“你以为自己还能离开我？你以为我还会给你留后路？……你，去杀了朵拉。如何？”
一刹那，寒冷贯彻骨髓。
他完全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说到底，他根本没想过要不要逃走，根本没……
突然，美狄亚硬扭过他的身子，又吻住了他的嘴唇。
她发着抖。
她浑身都在颤抖，可即便如此，她也还是携着急促的呼吸贪婪掠夺并探索着索索的嘴唇与口腔。
而他，却只是浑身僵软，宛若尸体。
杀了？
杀了，谁？
……
话语在出口的瞬间，就已经成为了既定事实。
现在，摆在索索面前的路明显只有两条——要么和朵拉一起死，就此结束人生的苦难；要么杀死朵拉，继续这光辉但恶心的人生。
……也不知是不是美狄亚的舌头碰到了他舌根的缘故，他感到了一阵轻微的呕吐感。
但相比起此，索索所能体会到的更多感觉却是…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