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无电,全家一时不习惯。妻点亮蜡烛,满室皆白,正好秉烛闲聊,围炉夜话,信马由缰。无非谈古说今,天南海北。不过,父母的龙门阵多半是乡里乡亲的“档案”,昨天的故事。
“犟人”王大爷
那年,还在人民公社的时候,桃坪、龙溪一带的副业门路,往往就是到龙溪东门口玉砂厂捞沙子(采石榴矿)。厂里办了伙食团,主食就是玉米,蔬菜大概就是萝卜、白菜而已。一天,伙食团来了一位卖白菜的老大爷,熟悉的人都叫他王大爷,是龙溪布兰寨人。老人已七十开外,身子却还硬朗。那天他背着上百斤的白菜,走了十多里的山路,紫铜色的脸涨得通红。他汗水淋漓,气喘吁吁,荷重躬身地站在厨房门口,正在与炊事员讨价还价。老头喊价两分钱一斤,炊事员还价一分钱一斤。本来还可以再讨论几句,老头却满脸都是气,二话没说,径直背着菜走到一里开外的大河边,将碧绿绿、脆生生的一大篓白菜倒入河中。边倒还边骂:“简直欺人太甚,老子倒到河里还要起个泡……”
路人笑他蠢,连他儿子也说他“犟”。有人却欣赏他活得有脾气,活得有个性。
据说王大爷自小就是个犟脾气,不消说跟外人赌气,就是跟家人顶起来也是“一根筋”不转弯。那年家里背柴请“工夫”,吃午饭时与他老爸因为一件小事争了几句。他老爸人多顾面子,大声斥责儿子几句以图敷衍而过,谁知王大爷不见机,没心眼,一句接一句较真顶心顶肝。老头子也性急,脱口吓他:“再说就用铡刀铡脑壳!”王大爷火气冲得更高,“噌噌噌”几步登上楼梯,将铡刀抱下来放到火塘上方的神龛下,当着众人把铡刀明晃晃打开立起来,将自己的颈子长长地伸进刀口下,对着他老爸吼:“来,来,来,铡,铡,铡……”他老爸毫无退路,丢尽了脸面,气得直捶胸口。众人马上拉开圆场。半天,他老爸才摇着头骂了一句:“这个娃儿真是黄牛黑卵子格外一条筋!”
“陋人”杨端公
杨端公本名杨德生,外号杨欢喜,清末民初名端公,理县通化西山寨人(原籍增头上寨)。他幼时家贫未能入学念书,平生不识字,不识数,不识秤,愚笨无比。加上相貌奇丑,衣着褴褛,成日鼻脓口水,陋眉陋眼,村人厌之,恶之,弃之。谁知“天无绝人之路”,相传所幸遇上仙家怜而收之,在一处破房基内,在鸡不叫狗不咬之时亲授端公秘传。自此杨德生有了立生之本、谋生之技——转眼间他已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位法力高强、德高望重的大端公。
杨端公平日十分憨厚老实,但却喜好打抱不平。尤其对贫者、弱者关爱有加,一旦遇上逞强霸道、自高自大者他就有些水火不相容。他心里一不舒服,就要施法“收拾”,所以便有了“杨欢喜”的外号。
有一次他的继女桐凤在他家“耍娘屋”(羌区习俗,在正月或农闲时嫁出之女回娘家休息一段时间),仅耍了几天,桐凤就一脸苦愁地提出要返回婆家。杨端公夫妇觉得奇怪,刨根问底。桐凤说明根由:原来婆婆凶得很,多耍几天回去就没有好脸色看,甚至可能招致打骂。这杨端公不听则已,一听就火冒三丈。他当即强留桐凤再耍半月,到时候他亲自送她回婆家,看亲家母究竟有好厉害。半月以后,杨端公果然亲自出门送继女。刚进亲家大门,碰巧迎面遇上亲家母。她满脸怒容,毫不留情面,对着儿媳张嘴就要开骂。哪晓得张开嘴后就再也闭不拢了,“啊啊呜呜”好一阵子,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亲家母吃亏后恍然明白犯事了,慌忙向杨端公磕头作揖,诚心告饶。杨端公才转怒为喜,手向空中轻轻一挥,亲家母的嘴一下子就闭合如初了。杨端公趁此将她数落教训了几句,要她诚心善待媳妇。亲家母唯唯诺诺,百依百顺。自此婆媳关系大为改善,两亲家关系也十分亲睦相好。
还有一次,杨端公路经三岔沟平石头村。是日,秋阳似火,酷热难当,正巧水沟旁有一少妇正在洗衣裳。杨端公口渴难耐,求借其瓢饮水。少妇见他面目丑陋,邋邋遢遢,便爱理不理地将水瓢递了过去。杨端公饮水后赶忙致谢而去。谁知转身时看见妇人正在匆忙清洗着自己刚刚饮用的那只瓢,杨端公顿时有些不高兴。转瞬间妇人那堆泡在水里的衣服已经死死地粘在水底,任她怎么扯怎么拉都无济于事。妇人气急无奈,只得向家人哭诉。上年岁的人一了解前因后果,立即明白招犯了端公,赶忙准备刀头敬酒,请求他宽恕。杨端公也不推辞,解法后扬长而去。那堆水底的衣服早已轻飘飘、荡悠悠地在水面上浮着、浪着,哪里需要人去扯去拉呢?
“官人”陈乡长
民国初年,通化有位“半文盲式”的乡长,姓陈,名学良。斗大的字识不得几个,就因其兄在县衙内有点职位,便也就当上了一乡之长。别看他“土包子”一个,做起官来还是那么威风八面、像模像样。但他毕竟知识浅,文化低,难免也闹了些笑话,碍于靠山硬扎,所以谁也奈何不了他。
一次,陈乡长在乡公所操场上向数百名壮丁训话。他双手叉腰,扯开嗓子高喊:“为中华民国伟大事业而共同奋门(繁体字的“斗”字,外框是门字)。”顿时台下一片哗然。有人悄声纠正:“共同奋斗。”陈乡长竟脸不红心不跳,镇定自如地继续大声讲:“‘奋斗’‘奋门’都是一样的。不出门,到哪里奋斗,如何奋斗?”台下更加哗然,嘘声一片……
乡里有一对夫妇闹离婚。女方大老远地赶来告状,向陈乡长详细陈诉了男方如何侮辱、如何虐待她的事情。陈乡长端坐在太师椅上,俨然一尊佛。听着那妇女声泪俱下的控诉,起先他还听得微微点头,继而眯着双眼(但还显出静听和专注之状),再后来竟然传来阵阵鼻鼾之声。女方大失所望,擦着眼泪喊醒他说:“陈乡长,你听了半天,既不问又不记又不表态,你看这桩官司如何办嘛?”陈乡长惊醒过来,睁开睡眼,勃然大怒,说:“记,记,记,你不晓得我没有文化?我正计划明天如何法办你的男人哩!”那妇人听此一说,慌忙打躬作揖而退。
最滑稽的是一次全乡召开群众大会。台下黑压压挤满了人,台上的头面人物才陆续到场。陈乡长稳坐在主席台中央,手里拿了一张报纸,一脸严肃,一本正经地埋头阅读。身旁的文书比较细心,发现乡长手上“阅读”的报纸拿颠倒了,低声向乡长报告:“乡长,您的报纸拿反了。”陈乡长诧了一下,马上机敏而严肃地对文书说:“你乱说,我是递给你看的。你看嘛,第二次世界大战马上就要爆发了。”文书马上接住报纸,看了半天,怎么也找不到有关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报道。纳闷许久,只见周边那些头面人物禁不住偷笑不止,自己才猛然醒悟过来。
会后,陈乡长对文书说:“你看,你们读书人就是迂。场面上靠的是应变,而不是文化。”文书频频称是。他内心叹服陈乡长的这句话,似乎道出了古今多少官场得失。
夜已深,电却来了。满屋亮堂,如同白昼。父母丰富坎坷的经历,无尽的故事只待明日再叙。然而,今夜无眠。乡间那几位故人虽然已经作古,但那鲜明的个性、独特的为人却那么栩栩如生,历历在目,仿佛还活在我们周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