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舒清
驴车上的水
那时候还在生产队里。有两辆毛驴车负责给上、下两队的数十口人家拉水。是吱溜溜响的架子车,车上一只大桶,恰好占满了整个车槽。到县城去拉水,一架驴车一天往返三趟,若是冬日,日脚短了,一天便只拉两趟。
一大桶水能倒多少小桶水,那时候记得再清楚不过。现在却是忘记了,而且再怎么想也想不起来。自然不免短斤少两的事,就给拉水员赔了笑,或者给他一小块摸摸和一个洋芋,求他装水的时候最好是溢出来才好。
我家算是运气不错的,因为其中一位拉水员就是我的舅舅。拉水的日子真像是一个节日,家里喜洋洋的。父亲把一截乌亮的黑水管插人大桶内,然后鼓起两腮在另一端拼力一吸,一股银子一样闪着光华的水就如愿地冲出来,带着一种喧哗的激情落入早就准备停当的小桶里去。也不知为什么,那时候我们是那样的爱看父亲的腮帮子鼓起,吸,然后怀着异样的心情,摒息静等银子一般的水流出。那水脱管而出的一刻,我们真是要跳起来了。母亲也显得格外年轻和麻利,挽了袖管和裤腿,一桶桶地把水提进屋,“哗”一声倒人隐蔽在门后稳稳等着的大缸里去。那“哗”的一声响也使我们觉得快意,我们在这激情而又宽阔的声音里一律撒长手臂,做势向后一仰,似乎这清澈的一桶水没有倒人别处,而是激越地泼了我们满怀。别看母亲走得迅疾,水是一滴也洒不了的。母亲个头矮小,过门槛时两手把桶往高里一提,那桶如有了翅膀似的轻轻飞起来,只一闪,便听到激情澎湃悠意欢乐的“哗”的一声。
缸里的水显出一种深沉的清亮来,表面还要微微浮荡一会儿才于不觉中完全地静下来。我们围在四周看我们的脸影,看我们竖起在空中,划来划去的指头在水里有没有反应。但母亲很快地走过来,喝斥着我们,把一块沉得我们几乎拿不动的木盖严严的落在缸口上。
装满了水的缸神情富态而镇静,使我们心里都有了一种近乎富裕的感觉。
这样的一缸水,一家老少七八口,做饭洗脸洗衣服全是它。往往要用一周,而且必须得用一周,不然一旦水用完,轮不到给你家再拉就坏了。
背雪
一场大雪就是一次盛筵。
如果运气不错,有时候一场大雪能下到尺余厚。雪往往是夜里落下的,睁开眼睛已成了一个银白而又肃穆的世界。雪堆在树上,一点儿也看不出树的支撑和用力,但是突然咔嚓嚓一声,一根粗粗的树枝就像大笑了一声似的垂直挂下来!它受不了了,它心甘情愿地被身上的瑞雪压断了骨硬的身子,树身上的雪就山崩或流苏似的落下来,落下来。
大雪使人的心里充实了,静谧了。它以温厚的面貌遮却了不少的坎坷和狰狞。一时间,人们像是处在了另一个空间里。放眼望去,在这大片大片的银白里,蠕动着许多黑影。在雪的映衬下,他们像是一个个深奥的洞穴。
这都是背雪的人。
这样的日子,路不好走,进城拉水已不可能。但是不要紧,有雪啊。大家嘴里喷着白雾,揣着一颗火炭一般热烈的心,三三两两四散在雪野里,用铁勺、缸子把白得发青的雪装人自己的背斗或篮子里去。雪那么厚,即使再高大的人也变得短促了。
我和叔叔已背了好几趟了。我们都不免贪婪起来,恨不能把这满世界的雪都装到家里的大缸中去。竹背斗背雪是最好的,轻便而洁净。手冻得红红的,抓一把雪搓洗搓洗,手就更红肿,然而不冷了。雪搓过的手竟渐渐热起来,水汽也从手上一缕缕浮散开来。
到后来,家里凡是能装的地方都堆满了雪。该做饭了,锅里也堆满了雪,高高的把锅盖顶起在半空里。灶膛里的火异常地热烈着,伸出柔情四溢变化多端的舌头猛舔着锅底。锅盖就一点点落下去,直到将锅盖严了时,已听得锅里面的雪水叽哩咕噜沸开了。揭开一看,原来高耸的一锅雪融成水就少了老多,而且浑浑的,有麦秸柴禾等浮漂在里面。想不到那么纯净的雪融成水竟浑浊至此。
但一家人还是很高兴的,坐在烫烫的炕上,吃着雪水煮就的热腾腾的洋竿或黄米撒饭。四下里,尺余厚的大雪静悄悄地温厚地围裹着。
计算着这样一场大雪能吃多久。有的人真可谓海量大气,笃定说这场雪至少能吃一年。
就把日头出来的事给忘了。
日头就出来了。一天不舍一天地晒,雪也就一小片一小片地化掉,露出下面新衣服一样的土地来。
一些人就顺吧着嘴觉得可惜。
但有一点大家也是明白的,雪化成水,地就肥了呀。然而还是期望毒日头能在一片云后面歇下来,不然,在它的威迫下,潜隐到泥土中的雪水会不得已逃到半空里去,然后莫名其妙地没了影踪。
电闪雷鸣的晚夕
西海固的确是旱绝天下的地方,即使是春夏,一眼望去,山头上也是光秃秃的,与严冬并无二致。
九十年代初,西海固连着大旱五年,当地几家报纸连篇累赎地惶惊地报道“九五西海固大旱”。我回乡下去,沿途看到路边难民一样垂死的庄稼,绝望和恐惧之心油然并生。我一边暗暗祈祷着,一边按捺不住莫名的愤怒,真想舍命地向着旷野、向着空荡荡的天空大吼一声,我甚至指望自己有一种近乎邪祟的能力,可以呼风唤雨。庄稼的枝叶软塌塌地垂着,像是拔出根来弃在地上很久了的样子。我用指头托起一片昏昏欲睡的麦叶,我真切地感到,这叶子里一点生长的力量也没有。
那时候,我在海原中学教书。由于天旱,地下水也少起来了,学校的水房前动辄就排起接水的长队。水龙头像一个前列腺有病的老人撒尿似的,一会儿不情愿地来上细细一股,一会儿又神秘兮兮地断了。夜很深了,还有黑呼呼的人影等在那)七接水。粮价于是就涨上去。那时候看这满城人的脸,真是有一种难言的不安和恐惧。
一天夜里,我正睡着,突然一咕碌爬了起来。我听到了一声惊雷。果然是在打雷。粗砺的雷声重重地碾过暗沉沉的夜空,门窗都在颤抖。我的心狂跳着。我拉开窗帘,然后搬一把椅子坐在窗前。
下一场吧下一场吧好好下一场吧!
我虔敬地卖力地祈祷着,睁大眼睛盯着窗外深阔而莫测的世界。雷声像巨大的玻璃在半空里撞碎,锐利雪亮的闪电一次次把窗玻璃照得惨白如纸。枝柯纷乱的树影在窗前狂舞着,像是预告着一个难得而又确切的消息。我真的满怀指望了,我的眼里甚至啥了泪水。我想,如此盛大而又庄严的一个仪式,难道会空做一场吗?断不会的。
然而,那天夜里,没有落一滴雨。
雷电倒是持久不舍地努力着,似乎真的要实现一个什么诺言。后来还是疲倦地退了。在惊雷闪电中发烫的夜空渐渐凉下来,显出一种奇怪的寂静。我冷冰冰地对窗而坐,一直坐到天亮。昨夜,在雷电和狂风中零落了不少树叶,我听到学生们一边叽叽喳喳地嚷着一边清扫起来。
回回渴求水
说来真是让人辛酸,回回这样一个如此缺水的民族,却又与水有着如此深切如此须臾不可分割的缘份。
在西海固农家的炕上,你会看到齐着炕面埋置着一个小缸。缸内有水。当你暖炕的时候,缸里的水因此也热起来。这水是用来洁身的。在西海固,许多回族人家的门后面,都有一个高过头顶、悬挂在那儿的乌亮洁净的瓦罐,罐底有小洞,用活塞塞着。这也是用来洁身的,他们把这叫吊罐。
回族是个尚洁的民族,要求三天一大净,时时得小净。
对于长时间不做大净小净的同胞,回族是很小看的。与他在一起吃饭睡觉,会觉得隐隐不适,甚至觉得不干净的身体,是很容易附着邪祟一类东西的。
然而无论大净小净,都是很需要水的啊!在吃水都难以保障的西海固,洁身之水便成为一个令人头痛的问题。
那就定量来用。
似乎经典或圣训上也规定过大净一次用水多少,小净一次用水多少。如果耗水多了,会使大净小净蒙受损失,不得全美。
我第一次洗大净用水多了些,就被父亲很不客气地训了一通,“你这样糟塌水,阿不代斯是不准承的。”父亲夹杂着当地的经堂语这样说。
大概是水过于奇缺,或者因为不得已退而求其次的缘故吧,回族人中还流行着这样一种说法:当实在没有水时,也可以采取土净。所谓土净,就是用干净的黄土来“沐浴”自己的身体。
我想着用黄土净身的我的父老们,我的感哨和辛酸真是无法言说。
我深知,当他们肃然地做着土净仪式时,他们心里渴盼的,实际上还是那混同着星光月辉的清亮清亮的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