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芡实已经差不多忘记周瑾的存在,至今已有三年又一个月了。
三年前,她曾经问过周瑾,你是否后悔嫁给我为夫?
周瑾的回答,她那个时候还没来得及听见,便随着时间的流逝将这个问题以及回答问题的主人都忘个一干二净了。至今,仍未有下文。
十一年前,她于慈云寺遇见一个叫周瑾的小孩,一切都似乎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发生了变化。
你若无人喜欢,那我便来喜欢你,可好?你若无人娶,那我便来娶你,可好?
不过是当时年幼的随口说出的戏言,她尚未知晓,这话还会被一个七岁的小孩子铭记于至今。
在慈云山原本的祈福之行,神明似乎并未偏袒于她。她没有让身体康健无碍,反倒又再一次病倒了。
之后,长达了三年之久,她一直被困于自己那一个狭窄的屋子里,像世间的男子般养于深闺般久久无法外出见人。
不是她的父亲心狠手辣,也不是她的母亲漠不关心,而是在那三年里,她的精神状况一直不怎么好,整个人会整日迷迷糊糊地昏睡着,清醒的日子确实不多啊,少至区区数指便可数完。
在最后一年,李芡实还曾被悬脉问诊,镇子上有名的数位大夫断言,按她这般病入膏肓的模样,她是万万活不过十二岁的。
当时,她的父亲听罢,眼眶通红,一个岁数不小的男人竟然还在她面前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抱着她的病体哭得肝肠寸断,甚至恼怒起那敢于说出这句她父亲最为忌讳的预言的大夫。怒斥那大夫并下令将那大夫痛打几大板,将伤心化作悲愤,发泄于那无辜可怜的大夫身上。
在那个时候,最为冷静的人当数她自个儿了。李芡实甚至还想说,与其这样拖拖拉拉地受罪,还不如直截了当地咽气,那是最好不过了。因此,李芡实一点都不意外那大夫会说出这话,她甚至不像自己的父亲那般生气甚至觉得惶恐伤心不已,反倒有一种解脱悬浮在心头之上。
当晚,李芡实难得心情不错,精神也好,睡了一整日,在府中的人就寝的时刻,李芡实反而抱着一团厚实的棉被,打开了屋里唯一的窗子。
就着那窗子,半躺于那贵妃榻上,抬头看着当空的一轮明月,心情难得舒畅愉悦。
那时候的天气,并不是很好,已经入冬了,夜晚比白日更为严寒。尽管被从窗外吹进屋里的冷风冷得只打哆嗦,连手都藏在棉被之中,只露出那半张脸于被子外面,她都不肯关上那窗子。
就在此时,万籁俱静之时,李芡实独自一人欣赏这难得的月色,窗外一声细碎声却打断了她的赏景。
“谁?”
李芡实立刻出声问道,结果,她凝神仔细辨听,窗外却再一次归于平静,她问出口的话也没有回复声。
然而,过了会儿——
“阿……啾!”
这次声音更响亮了些,虽然并白日的窗外走动的人说话发出的声音小了不少,但在如此安静的夜里,仍是被李芡实听得一清二楚。
李芡实不顾冷意,连忙掀开了棉被,穿着一袭单薄的衣裳,因为好奇而走到了窗台边。
只是几步的路子,李芡实病了许久的身体却也吃不消,等她到了窗台那里便已经喘个不停,一张小脸苍白如白纸。她手紧紧地抓住窗台的边角,让自己借力窗台站稳了摇摇欲坠的身子。
她顾不得歇息,便探头,往窗外望去。
李芡实看了一圈,没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只是,等她低下头,往窗台下的草丛上望去,却被吓了一跳。
“谁在那里!”
在草丛那里,虽然月色暗淡,李芡实只能隐约瞧见一个黑乎乎的身影在草丛那里,但李芡实一眼就直觉这个黑影是人来着。
那人并没有回答李芡实,一直安安静静地保持着原先的姿势。
李芡实连忙转过身,回了屋,将屋子中间那桌子上摆放着的油灯取了过来,拿在手上再一次去了窗台那边。
借着油灯的灯光,这一次李芡实总算看清楚了那个黑影了。
身形矮小,是个小孩子,估计岁数比她还小。
小孩穿着一身深色的衣裳,袍子也是深色的,在黑漆漆的草丛处,一时之间倒叫人难以察觉了。
“你是谁家小孩?怎么在我屋子这边呢?”
李芡实之所以会这么问,不过是因为他们李府的子嗣单薄,只有她与那长女两人,这个小孩会在府中出现估计就是府中仆人的孩子了。
李芡实的语气并不严厉,甚至还偏向于温柔。她连说话都有气无力的,根本不会把小孩吓到。
李芡实与那小孩在严寒中僵持了许久,在李芡实冷得受不了准备回屋歇息了,那小孩才终于抬起头,露出那张小脸蛋。
“你忘记我了吗?我是七郎啊。”
小孩那张漂亮白皙的小脸蛋,李芡实还挺有印象的,甚至可以说是记忆深刻呢。这是她第一回遇上的怪小孩。可是又奇怪地不让人讨厌,更应该说是李芡实觉得他还挺可爱的。
李芡实瞅见是周七郎,她没忍住,“噗嗤”一声,便笑出声了。
“你怎么跟乞儿一样,蹲在这里等我打赏吗?”
周七郎一张小脸在严冬中冻得通红,他听了李芡实这话,没有立刻回答,反倒是那小嘴往上嘟起,一脸的委屈与怒意。似乎是……恼羞成怒了。
李芡实趴在窗台上,又忍不住打趣道。
“你蹲在这里也挺久了吧,不累吗?不冷吗?我屋里可暖和了,要不要进来?”
周七郎先是一愣,然后憋红了一张小脸。
半响,李芡实才听得周七郎说道。
“你拉我一把。我……我脚麻了。”
李芡实病得奄奄一息,虚弱不堪,也幸亏这周七郎也瘦弱至极,身子轻盈如燕,她没费多大的力,便将人扯上了窗台。
只是在将人扯下窗台的时候,遇到了些麻烦。
李芡实高看了自己的身体,力气早在拉起周七郎的时候已经耗去大半了,如今再扶着周七郎下这半人高的窗台,李芡实一个没扶好,两人皆摔在地上。
虽然地上还铺着厚毯子,并不会对身体造成什么大碍,但是李芡实还是被周七郎浑身的咯人的骨头给撞疼了。
“你怎么这么瘦啊?吃的肉都长去了脸上了吗?”
李芡实皱着眉头,轻哼了一声,嘴巴还不忘调侃嫌弃周七郎浑身的骨头。
她并没有夸张,说话挺诚实的。周七郎确实浑身上下就似乎只剩了脸蛋还有点肉了。
周七郎这下又恼怒了,直接瞪着一双黑眸子瞅着她。
“早知道我就不来了,看你这样子根本就不像要死的人!早知道我就不来救你了。”
李芡实原本还在笑着,听到周七郎这话,她反倒愣住了。
过了会儿,她才指着自己的鼻子,迟疑地问道。
“你确定,你是来救我的?你不是大夫,你怎么救我?何况,就算你是大夫,连大夫都救不了我,你一个小毛孩怎么救我?”
被她扯着衣服按在毛毯上的周七郎又不高兴了,瘪着小嘴,一双眸子里慢慢地起了些许水雾,那眼泪珠子已经在眼眶里打转,摇摇欲坠了。
“你……你……我不说了!”
周七郎连话都说得断断续续的,哽咽着。
李芡实以为他快哭的时候,已经准备捂住耳朵之时,周七郎却又低头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了一块干净的小手帕,将眼泪一把抹去。再次看向李芡实的时候,只剩了那微微泛红的眉眼。
真是个倔强奇怪的小孩。
李芡实却忘记了自己也是个小孩子。
她摇摇头,笑了笑。
直到后来,过了几年,李芡实才知道,那晚的周瑾对于她来说,是她命中注定的贵人。没了周瑾,她早就死在了亡魂的纠缠之下。缠绵于病榻的缘由,不过是活人先是下了慢慢置人于死地的药末,而最后夺走她性命的才是无缘无故纠缠上她病弱身子的厉鬼。
那厉鬼寻着半只脚踏入棺材的腐烂气息而来,藏身于她床榻之下,每晚夜深人静之时便悬于床梁之上,吸食着她的丝丝活气。就等着有一日夺取她的肉身,让她顶了厉鬼当替死鬼去。
那一晚过后,她的身体大好,几日后便可以下地走动好长时间都不会气喘吁吁。她头顶上的那个长姐,李家长女则在下毒布局被拆穿之后,气愤羞愧难忍,一时想不开去投了河,让白发人送黑发人。
而她也成了府中唯一的孩子,再也没有人可以跟她争夺李家下一任继承人的地位。她的母亲则因为羞愧,怜悯她,将全身心的注意力都投注于她一人之身。她成了那个宠爱一身的有幸之人。
至此,往后几年,李芡实再也没有见到周瑾了。她也再也没有在窗台外的草丛里见到那蹲到脚麻的小小身影。
周瑾于她而言,不过是十二岁年幼之时所发的梦,离奇荒诞。
她渐渐忘记了周七郎。
在她往后的几年时间里多出了几个人,那是她的好友,读书时的同窗更兼之人生的长明灯。她的不足之处,依依被这些人所指出,并辅佐她改正。
在这些弥足珍贵之人中,她遇上了第一次动心的人。
那个人,名为万青。
明知那人冷淡疏离,她却仍如飞蛾扑火,执着要冲向那火光,到达那人的心扉间。
这种情况,一直到周七郎的再次出现。
那个时候,她已经十六岁了,到了该娶夫的时候了。周七郎呢,也不再是年幼的模样,他长高了,眉眼都长开了,变得好看多了,但也瘦得吓人。只是,狭长上挑的眼眸尽头深处里满满是她的身影。
李芡实被这种露骨的眼神看得羞红了脸,却也为难情。
她假装自己没瞧见,嬉皮笑脸凑近那万青,却将那欲朝她靠近的周瑾弃于身后,置之不理。
李芡实也不知,为什么自己会百番排斥周瑾,但是每回对周瑾觉得愧疚之时,她仍时不时会想起那一晚,周瑾临走前所说的话。
他说,我真的会见到那些东西。你会害怕吗?跟我亲近的人,都会没什么好下场的。
她那朝周瑾伸出的手,又立刻缩了回去。
直到后来,李芡实看到站在李府后门外的周瑾,当他瞪着眸子,死都不肯走的时候,她才终于知晓了。
她怕靠近周瑾,怕再一次会让自己陷于不幸。她是贪生怕死之人,濒临死亡之际,她才更想要努力地活下去。
然而,贪生怕死之人也想要为一个人尝试变得勇敢一点。
周瑾,嫁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