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地图张中行散文-人生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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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归

锦瑟无端,忽然想到一件事,居常舞文弄墨,所写有几番是心底的幽微,连自己追寻辨认,也若隐若现,难以名状的?也许有,总是不多。这有原因。总的说是难,分着说是有不同的难。其一是我乃街头巷尾的常人,也就与常人一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常在心头徘徊的是柴米油盐,至多是觉得这种表演长,那种表演短,而很少是幽微。其二是刚才所说,若隐若现,难于捉住。其三是,幽者,深而暗,微者,细而软,比如藏在卧室某角落的什么,与陈列在客厅案头的什么有别,有谁愿意己身以外的人“刮目相看”呢?但我写柴米油盐,以及说长道短惯了,颇想换换口味,或大而言之,反一下潮流,即写一次幽微。

且说这也并非制艺之文,而是事出有因。是前不久,主要是有那么一天,我感到岑寂,也许盼什么人,今雨也来吗?但终于连轻轻的印地声也没有,于是岑寂生长,成为怅惘,再发展为凄凉。我没有传说的达摩面壁的修养,又不能树立烦恼即菩提的信念,因而感到苦,也就渴想漂泊的心能有个安顿之处。秀才人情,“不有博弈者乎”的路,既不会又无兴趣,只好找书。谢天地,一翻腾就碰到丁宁的《还轩词》。其后是神游,与词的意境会,甚至与词人会。所得呢?又是难说,也因为分量太重,想留到后面试试。为不知者设想,要先说说丁宁及其词作。这在1992年8月,我曾以“丁宁词”为题写过,其中一部分可以移到这里,也就不另起炉灶,摘抄如下。

丁宁,姓丁名宁,字怀枫,女,1902年生于镇江,后移居扬州。庶出,生母及父都早亡,依嫡母生活。16岁出嫁,生一女,四岁病殁。其后即离婚,仍与嫡母共同生活。1938年嫡母去世,此后即孤身度日。解放前在南京几处图书馆任管理古籍工作。解放后在安徽图书馆工作,仍管古籍,直到1980年9月去世,卒年78岁。所著书名《还轩词》,四卷,卷一为《昙影集》,收1927年至1933年所作;卷二为《丁宁集》,收1934年至1938年所作;卷三为《怀枫集》,收1939年至1952年所作;卷四为《一厂(ān)集》,收1953年至1980年所作。量不算多,总共才204首。四卷外有《拾遗》,收词9首,诗10首,还有一副怀念母亲的联语。专说词作,我读后的所感,由浅入深可以说三种。其一是功力深厚。由所作的意境和辞藻看,30岁前后,她已经能够深入宋人以及五代的堂奥。这评论是由感觉来,找感觉以外的证据不容易。勉强找,似乎可以到有迹象可寻的地方试试,这就是学什么像什么。卷二有《鹊踏枝》八首,注明“用阳春均(韵)”,想来也是学冯延巳,其第一首是:

断雁零鸿凝望久,待得来时,消息仍如旧。常日闲愁浓似酒,吟魂悄共梅花瘦。 心事正如堤上柳,剪尽还生,新恨年年有。独倚危阑风满袖,朦胧淡月黄昏后。

这就确是五代气味。再如《莺啼序》,是字数最多的词调,吴文英喜欢填的,有一首想来是学吴文英,开头部分词句是:

疏更暗催滟蜡,飐轻虹万转。绛心苦,微雨浮烟,似说身世如茧。峭寒重,繁声渐息,前尘冉冉。春云乱,趁低迷摇荡沉宵,倦怀重唤。……

这就换为南宋气味。笔下风格多样,自然只能由深入各家的堂室来。其二是深入各家之后,能够融会贯通,生成自己的。这自己的是离北宋(或兼五代)近,离南宋(主要指吴文英一流的风格)远。举短调长调各一首为例:

十载湖山梦不温,溪光塔影酿愁痕。数声渔笛认前村。芳草绿迷当日路,桃花红似昔年春。天涯谁念未归人?(卷四《浣溪沙》)

淡月窥云,昏烟阁水,夜深清露初零。络纬惊秋,凄吟直到三更。无端唤醒机窗梦,渺瀛涯莫问归程。最销魂,万缕千丝,锦字难凭。 便教幽意从头数,问迷金醉粉,能几人听?为汝低回,有声争似无声。青芜未必埋愁地,胜筠笼绮户长扃。许知音,风露深宵,萤火星星。(卷三《庆春泽慢》戊子孟秋乌龙潭步月闻络纬感赋)

一看或一念就知道,这不是南宋风格,因为可以用耳欣赏;像吴文英那种“七宝楼台,拆碎下来,不成片段”的,是只能用目,还要加上查辞书,才能推测个大概的。可是由不少文人看,南宋词风有个大优点,是晦而曲,文气重,可以显示作者有不同凡俗的高雅。也就因此,有清一代,除极少数人,如纳兰成德以外,几乎都是浙派的路子,拿起笔就掉书袋,剪红刻翠。丁宁词没有走这条路,譬如与王鹏运、郑文焯等相比,像是出语平易,其实正是她的值得赞许之处。其三是感情真挚,几乎所有的篇什都是用词人之语,写得一字一泪。也举短调长调各一首为例:

薄幻轻尘不暂留,那堪重过旧西州。愁怀阅日长于岁,老境逢春淡似秋。 拼一醉,解千忧,烽烟满目怕登楼。分明已是无家客,偏向人前说去休。(卷三《鹧鸪天》)

霜意催砧,萸香恋袂,倦吟人在沧洲。梦冷东篱,那堪重省清游。近来身似庭前树,感西风一例惊秋。听沉浮,不说飘零,只算淹留。

明年此日知何处,问夕阳无语,衰柳含愁。匝地风波,几翻误了扁舟。莼丝已共江枫老,甚人前犹说归休。恨悠悠,手把黄花,独上层楼。(卷三《高阳台》九日感赋)

这正如她在《还轩词存》的序中所说:“第以一生遭遇之酷,凡平日不愿言不忍言者,均寄之于词。纸上呻吟,即当时血泪。”是血泪,不同于浙派词之绣花,所以有强大的感人力量。

以上一大段是抄现成的,如此不避重复,是因为有偏爱,就愿意效先贤子路,“与朋友共”之。以下要转到现时的有那么一天,感到凄凉,想使漂泊的心能得个安顿之处。可用的办法像是不少。年轻时候常用的是身移以求心随境转,老了,不宜于用也不想用。再一个办法是找点什么物或什么活动,比如新得的书画册和歙砚之类,欣赏,以求把注意力引进去,也就可以“坐忘”了吧?想想,也不行,因为终是身外之物,力量不会这样大。书生,剩下一个可用的办法是找书看,目牵心,如果能深入,就可以取得境由心造的效果了吧?书,就内容的性质说有多种,——还是少纠缠,只说此时此地,我,最合用的就是这本《还轩词》。何以这样说?理难明,而且隔,只说事。

是找到这个小本本,室内无人,靠窗安坐,随便翻到一页,恰好是卷三开头,就一首一首往下读。一般是读两遍,特别喜欢的读三遍或四遍。就这样,只三五首吧,尤其是这类句子,“漫从去日占来日,未必他生胜此生”,“千里月,五更钟,此时情思问谁同”,“鹤侣难招,陇愁谁递,回首瑶台梦一场”,“分明,身世等浮萍,去住总飘零。任写遍乌丝,歌残白纻,都是伤情”,使我像是立即离开现境,移入词境,与作者同呼吸,共命运。这词境可以说是苦吗?又不尽然,因为其中还有宁静,有超脱,以及由深入吟味人生而来的执著、深沉和美。对照这样的词境,一时的失落和烦恼就化为淡甚至空无。总之,就算做只是短时间吧,我像是真就飞升了。飞升到哪里?是到这类词里:

一载淞滨效避秦,寻幽问竹渐知津。昏昏白日云垂野,渺渺荒波海沸尘。 谁是主,孰为宾,红娇绿暗自成春。凭阑多少凄凉意,惟有黄花似故人。(《鹧鸪天》过兆丰花园感赋)

小艇偏生稳,双鬟滴溜光。几回兜搭隔帘张,却道凫庄那块顶风凉。 杨柳耶些绿,荷花实在香。清溪虽说没多长,可是紧干排遣也难忘。(《南歌子》索居无俚,缀扬州土语,忆湖上旧游,兼怀船娃小四)

湖海归来鬓欲华,荒居草长绿交加。有谁堪语猫为伴,无可消愁酒当茶。 三径菊,半园瓜,烟锄雨笠作生涯。秋来尽有闲庭院,不种黄葵仰面花。(《鹧鸪天》归扬州故居作)

读词,“生活”于词境中,是神游。而神游又不到词境为止,是“凭阑多少凄凉意”,“不种黄葵仰面花”一类句子使我不由得更前行,想到作词之人。我爱读的词不少,都有作者,比如李清照,也生涯多难,为什么特别心系丁宁?因为她不只是多情种子,而且生于光绪壬寅,我生于光绪戊申,相距六年,应该算做同时代人。同时,就容易勾起更多的思绪,比如卷一有一首《台城路》,调名下解题是:“冷雨敲窗,乱愁扰梦,拥衾待旦,咽泪成歌。时己巳重阳后三日也。”就使我立即想到昔年,己巳是公元1929年,作者27岁,我还在通县师范学校上学,其时已经写日记,可惜毁于七七事变战火,不然,就可以查查,九九登高之后三日,我在做什么呢?“隔千里兮共明月”,这心情使我更爱读她的有些解题,抄几则如下:

往事如烟,清宵似水,年年秋叶黄时,病怀如是。(卷一《阮郎归》)

尽日西风,衰秋难驻浮生急景,回首凄然。(卷二《乌夜啼》)

江南故里,一别且二十年,丙子秋登平山堂,望隔江山色,感事怀乡,遽成此阕。用美成均。(卷二《蓦山溪》)

申江除夜,拥衾听门外笙歌,忆年时欢乐,惘惘如梦。忽风振檐铎,凄响泠然,恍如庭闱唤小名之声,感音成调。效福唐体。(卷二《唐多令》)

壬寅岁暮,偶向南图借书,中夹旧书签,尚系十余年前所手订。往事如烟,感成此解。(卷四《买陂塘》)

这就有如她自己说的,都是“当时血泪”。我也有血泪,可是没有丁宁那样的天赋和学力,因而虽也想把血泪固定在字面上,以期日后能够重温情怀的旧梦,却力有不逮。不得已,只好“乞诸其邻而与之”。就是怀抱这样的愿望,我读丁宁的词作。感受呢,是与她的心情近了,甚至“相看泪眼”。这是感伤,其所得,推想热心寻欢作乐的人不会理解吧?至于我,以这一次为例,就感到,由读前的凄凉(或说彷徨)变为读时的平静、温暖、别无所求。有所求,求而不得,是“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别无所求是有了归宿。

说到归宿,我神游的神忽而飞到昔年。是四十而不惑前后吧,我有希冀,渺茫的,但并不无力,因而带来惶惑,甚至愁苦。我常常想到定命。但安命也难,于是有时也就想到,不可意的,幻想及其难于实现;可意的,终于寻得归宿。本诸古训“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今训“苦闷的象征”,我也想写小说。因为这种情怀,一是形体恍惚,二是分量太重,都宜于用小说的形式表达,而且要长篇。并已拟定标题,先是《中年》,写定命下的愁苦;后是《皈》,写终于寻得归宿。事实是没有写。不是没有能力写;我自信,有了主旨,正如其他所谓作家,我也会编造。而终于不写,是因为时移世异,这世有要求,表现手法可以殊途,所表现则必须同归,山呼万岁。我的《中年》愁苦,《皈》的设想,都与万岁无关,行祖传明哲保身之道,只好不拿笔。

一晃三十年过去,文网不那么密了,可是已经是吟诵“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的时候,即使好汉不忘当年勇,也终于不能不如京剧《女起解》中崇公道所说:“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个岁数办不到了。”自然,办不到是写,至于设想的《皈》中的所求,至少是有时,就并不较昔年为不强烈。但我有自知之明,整个生命的“皈”,由于天机过浅,做到是不可能了。只好用李笠翁的退一步法,即如这一次,先是感到岑寂,接着发展为凄凉,以至漂泊的心没个安顿之处,就可以投奔丁宁,读词集,相看泪眼,如面对其人,就说是有限时间吧,生命就真是得了所归。人生有多种愁苦,心的无所归是渺茫的,惟其渺茫就更难排遣,所以得所归就特别值得珍重。专说这一次,使我得所归的是丁宁,所以神游半日,掩卷之后,我感谢她。感谢她写了这样好的词,创造一个充满温情和美的精神世界,我一旦感到无所归,就仍然可以向她求助,以期漂泊的心能够有所归,就是短到片时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