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宁夏文学精品丛书·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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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故事边缘

马宇桢

已经记不得,是在什么时候读到的三则故事了,甚至怀疑是不是确实读到过,抑或是自己心里的臆想。总之,隔那么一段时间,有个什么外界的事物一刺激,总能想到其中的一个故事,而随之另外两个故事也瞬间呈现于心头。

心中也常常为之一烫。

这样的感受似乎有周期性,几个月来一次,仿佛在提醒或暗示着自己什么,却又不甚明了,内心就有一种类似温柔的不快,雾状的惆怅也不期而至,怪难受的一种情绪。

近一段时间,外间纷纷炒着二月河著的《雍正皇帝》,言必称好,开始总觉得这种宫廷小说有招徕读者之嫌,便不受朋友的诱惑,终不去读。后来在报上读到将《雍正皇帝》与《红楼梦》进行比较并暗示其不在《红楼梦》之下的评论后,就觉得再无动于衷恐怕不像话了,就买回一套来读,读着读着心中竟然格外喜欢小说中的张廷玉这个人物。合卷休息时,猛然记得在其他什么地方似乎也翻阅到张的事迹,印象中是一位深受儒道佛三教浸淫的大儒,位极人臣,却能在惊涛骇浪中独善其身,履险境如临平川,其自身政治功夫恐难有几人可比,连被史家公认心胸狭隘的雍正也对他敬仰有加,视为肱股并曾执父辈礼,可见其政治修养之高。在《雍正皇帝》一书中,对张廷玉的描写篇幅是极大的,写了他的周边惊涛骇浪的权力斗争环境以及这个人物内心深处隐藏着的惊涛骇浪,令人为之担心为之喜悦。可是读着读着却觉得欠缺了一些什么,慢慢思量,突然火花电石般一闪,瞬即感觉到对张的深谙世事、居世间如居客舍的人生观似乎表现得不够淋漓,接着想起一则关于张的故事,就翻开书橱,并终于找到了。

说是清代时桐城有一条巷子名为“六尺巷”,系从当年张廷玉的诗中衍化而来。其时张正在雍正朝中做内阁首辅,张在桐城的老家翻盖相府时,与邻居家争夺三尺地皮,官司打到了县衙。还未定夺之时,张府的管家也许认为三尺之地事小,而张相爷的面子事大,不能因三尺地而输了官司,丢了相爷的面子,就写信向张廷玉报告了争三尺地之事,希望张廷玉关照一下官司的事。谁知张廷玉看后,在原信末批了一首诗寄回来,诗曰:“千里求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谁见当年秦始皇。”张家的总管是否悟到诗的大意,心中有何感想已无法知道,但他马上就让出了三尺地来。与张家争地的邻居发现了这一事实,也瞬间作出让地三尺的决定。于是留下了六尺空地,成为一条人人都能通行的巷道,干戈化玉帛,同时留下了“六尺巷”的故事,以点拨后人和当局者,其意义实在是六尺之地所难能承载的。张廷玉的个人修养如此了得,其居官无败绩便可以理解了,通达和居心无偏实在是人生的大道理。

“六尺巷”的故事实在是一个太精巧太玲珑的故事,我常常怀疑其真实性,总觉得是假张廷玉之名做出来的一个以警人生的东西;这样想着,心中猛然一跳,就想起了另三则故事———也即本文开头说的三个故事。

说三则故事,其实仅仅能称得上三小段文字而已,因为体裁、作者等等均无可考证,是童话、故事还是笑话,很难分辨出来,想着并查找了资料,终没有结果,只好暂存录在案。

第一则故事。

在一个寒冷的冬季,大雪已持续纷飞了几天,四野白茫茫一片。在山根下,母豹生下了第一胎孩子,孩子刚出世就遇上了这样的天气,实在是一件不愉快的事。由于大雪封山,豹夫妻有几天没有觅到食物了,而小豹也嗷嗷待哺,夜晚就这样降临了。看到疲倦不堪的妻子和待哺的幼豹,豹丈夫内心很痛苦,它毅然走出窝门去寻找食物。

豹来到一个山村,看见一户亮着灯光的人家,它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听见这户人家里有一个小孩发出啼哭声,豹感到腹间一跳,这时就听到小孩的妈妈对小孩说:“屋外站着一头豹子,你再哭我就把你扔出去,让豹吃掉你。”

站在外面的豹子听到这句话很高兴,它像狗一样卧在了这户人家的大门口,等待着这户人家的女主人履行诺言。

寒冷的夜晚总是很漫长,但豹耐心地等待着,它觉得自己的鼻子已经失去了知觉,四肢也开始麻木,但它依旧一动不动。夜里孩子又哭闹了几次,但女主人总是重复那句令豹子充满希望的话,豹想下一次女主人就会把孩子扔出屋外的,就这样公豹等了整整一夜。太阳出来的时候,豹困倦至极,就摇摇摆摆地回到了窝门口,母豹问:“你找到食物了吗?”

公豹疲倦地叹口气,接着露出凶狠的表情:“人类是无耻而不讲信义的东西。”

这则故事令我又联想到海明威的《乞力马扎罗的雪》的开头:

“乞力马扎罗是一座海拔一万九千七百一十英尺高的常年积雪的高山,据说它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西高峰叫马塞人的‘鄂阿奇一鄂阿伊’,即上帝的庙殿。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风干冻僵的豹子尸体。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作过解释。”

第二则故事。

一个精神病患者臆想自己是一粒小麦,长期做着生根、发芽和成熟的梦;后来经过长期治疗,终于可以出院了。可是当他走到医院的大门口时,竟然呆立不动,不敢踏出门去。

精神病院医生觉得很奇怪,问他为什么还不走。患者说:“因为外面有鸡。”

医生对他说:“可是,你不是已经明白自己不是麦子了吗?”

患者说:“不错,但是鸡可能还不知道啊!”

这则故事令我咀嚼再三,说不出的一种怪味,总以为它显示了人类一种荒谬的处境;对个人而言,任何异己的力量,总是很强大,跨越障碍的每次行动都要以心的痛苦为沉重代价。记得很久以前读到过一部外国小说《上帝的笔误》,是以一位女记者的精神病史为题材写人的精神状态的。在这部小说里,精神病或者称疯子的一类人,他们似乎比正常人还严肃地生活着,而在他们的眼里,正常人才是疯子。读那部小说时,正是读大学时期,叔本华和尼采都很流行,这两位哲学家所持的观点正与精神病患者的观点相似,他们认为只有疯子的生活才是真正的人生,而正常人的生活却是荒谬的,人要真正地生活着,要么成为诗人要么成为精神病患者。这是当时对叔本华和尼采的理解。疯子觉得正常人才是疯子,这是一个悖谬的话题,类似于庄周梦蝶的故事。

第三则故事。

两个徒步旅行的人在森林里遇到了一只大熊,其中一人急忙把笨重的靴子脱掉。

“你疯了,你这是干什么?”同伴惊奇地叫起来,“你就是换上跑鞋也跑不过这只熊啊!”

“谁来和熊赛跑?”这人答道,“现在我只希望跑过你!”

同伴一听,立即晕倒在地。

这显然不是一则故事,恐怕也不能作为笑话来看;但看完后却忍不住要笑,它实在是说明了人性中的某种弱点。如果故事中那个熊能听到这个故事,恐怕也要笑,它如果笑,不会像我们一样苦涩,而是一种鄙夷的笑。

三则故事,如上。

记下来的目的,是对自己周期性而至的心灵不愉快的一次修检,以期达到超越那种不由自主的、将思绪搁浅在对三个小故事表现的人类本能形态的思考和批判上,因为这实在没有必要。

三则故事都有动物(与人相比较而言)出现。但是,就在上个星期,在某一个电视节目中,听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对人类中败类的控诉,老人对着话筒说:“他们还是人么?他们如果是人,我宁愿去做动物。”

因为有事,就看和听了这么一段话,这段话的前后语境到底是怎样的,均不知道,但却能猜出来一些。因为老人苍老的头在抖动,浑浊的泪挂在脸上,就知道他诅咒的是人类中的败类。

而在中央电视台名曰《守好你的家门》的一个专题节目中,编导在其中引用了几个人类中的败类如何哄骗尚在读小学的小孩而打开小孩的家门,从而进行洗劫和伤害小孩的例子,讲解和教给人们如何识破和防止这些败类的作恶。在片尾,这个专题节目的画面是幼儿园中孩子无忧无虑玩闹的场景,而画面的配音却是一首从小孩到大人都会唱的歌: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快点儿开开,我要进来!不开不开就不开,妈妈没回来……

看着看着,我内心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有一种破口大骂或登高向下踢翻什么的感觉膨胀起来。人类怎么了,越是繁衍,越是发展,越是走向文明,禽兽的尾巴越是日益硕大起来。

人类给孩子们给自己的后代将留下什么?

(本文选自《朔方》2001年01期,获宁夏第六届文艺评奖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