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牛撇捺文集·历史碎片(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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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共来百粤文身地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秋思正茫茫。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共来百粤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这首诗的中心意思是,我们流落在蛮荒的百粤地,我们却被各困一方,彼此间不通消息。苦啊!

这首诗,是唐朝柳州刺史柳宗元写的,诗的题目是《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是写给“同是天涯沦落人”、同病相怜的几位朋友的,即那四个倒霉蛋刺史。其中的连州刺史刘禹锡,大诗人,原来被贬到了播州,播州条件极其差,是柳宗元等人向朝廷争取,并愿以自己的柳州易播州才被改派连州的。

中国封建社会的官员、文人有其尊荣、辉煌的一面,也有命运多舛,难以把握的一面,官员的入仕、升迁、降级、交流,官员的命运,不但取决于科举的成绩,自身的素养与能力、做官的政绩、所依凭的社会背景与人际关系,更重要的,取决于皇帝的好恶与皇帝的心情。如果官员们触动了帝王的神经,对其统治带来麻烦以至威胁,或者官员言行的出发点是维护皇权皇威的,只是表达的时间或方式不对帝王的胃口,那官员必然是要倒霉的,重则杀头灭族,轻则贬官流放。

中国古代的许多大文人也是大官人。这些大官人几乎都或轻或重,或直接或间接地遭遇过被贬官与流放的命运。所以在中国,有一门独特的文化,那就是贬官文化、流放文化。

柳宗元(773~819年),字子厚,今山西人,贞元九年(793年)中进士,曾登博学宏词科,授集贤殿正字,调蓝田县尉,擢监察御史里行,参与王叔文的政治革新,任礼部员外郎,为中央官吏中的要职,革新失败后,被贬为永州司马,成了地厅级干部。十年后迁柳州刺史。柳宗元的诗,多写遭贬谪后的抑郁悲愤、思乡怀友之情。这首登柳州城寄四位刺史的诗,堪称其贬谪诗的代表作。

柳宗元参与的政治革新失败了,不论他们的纲领路线错误,操作失当,或被其他政治集团阻挠、破坏、陷害了,反正他们失败了。他从京城被贬到了蛮荒、不开化之地,从高位跌到了半山腰。他的政治抱负未能实现,希望的桅杆遭到折断,人格受到污辱,才华难以实现。“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生活结束了,京城繁华惬意、信息灵通、交友方便、读书写作便利的生活结束了。就连想吃家乡的老陈醋,也变得不那么容易得到了。柳宗元的心里,怎么能不充满怨恨、悲凉、凄苦!“共来百粤文身地”,恨不得把山石拍遍!

唐朝的大官人、大文人韩愈也遭遇过贬官的命运。

韩愈有几次被贬官的经历。第一次是贞元十九年(803年),因上书言关中旱灾,触怒德宗,被从监察御史贬为阳山令。第二次,元和十四819年),因上表谏宪宗迎佛骨,险遭杀身之祸,经裴度等说情营救,被从刑部侍郎贬为潮州刺史。对于第二次被贬,韩愈有诗记之,诗曰“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韩愈是忠诚的,他劝阻不要将佛骨迎入“大内”。韩愈是冤屈的,为“圣明”除弊事,却被从天上打到了地上。韩愈是悲情的,他推测自己有可能病死在流放地瘴气弥漫的江边。

韩愈还有一首诗,《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写被流放者“十生九死到官所,幽居默默如藏逃。下床畏蛇食畏药,海气湿蛰重腥臊”的悲苦的流放生活,表露自己愤懑凄凉的心境。

和柳宗元一样,韩愈也有一群与自己同命运,遭贬谪流放的朋友。事实上,中国的封建社会,历朝历代,遭贬谪的官员成群结队,为数甚多。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时代变了,进步了。但在总体进步的同时,有如马克思老人家说的历史进步中的螺旋式上升,曲折回环。说白了,即某种环节领域某种时段的暂时退步。这个时期,官员们不但有被贬被流放的,而且是集中地大批地流放。这些流放地,大多如柳宗元说的是“百粤文身地”,是偏僻之地荒凉之地,但它们被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五七干校”,“五七”者,即某年的五月七日毛老人家指示要对干部集中进行劳动锻炼与改造;“干校”者,干部学校是也,干活的学校是也。

“五七干校”可以说是星罗棋布的。宁夏这么个小小的地方,光中央部委办的“五七干校”就有好几所。其中一所,是******办的位于平罗大碱滩上的干校。至此学校劳动锻炼,改造思想的干部有多少,我手中无统计数据,只是知道,最近有单位要拍以此干校为题材的电视片,到北京走访“老学员”,光副部级以上仍然健在的干部,就有一百好几十。

“五七干校”其实就是“牛棚”,关“走资派”“牛鬼蛇神”的所在。

在我心目中,印象最深的是团泊洼“五七干校”。因为诗人郭小川在诗里诘问:“团泊洼,团泊洼,你真是这样静静的吗?”团泊洼当然不平静,“五七干校”当然不平静。但是,如此规模的贬官流放,却未能留下如柳宗元、韩愈、苏轼等官人与文人的贬谪诗文。让人惊诧的是,诗人臧克家,那个曾写过《有的人》的正直的人,却写了一本歌颂“五七干校”生活的诗集,而且美其名曰《忆向阳》,那真是丢了历代诗人文人官人的脸,而且丢大发了。由此观之,当今世界,在特殊的时期特殊的条件下,文人的骨头没有古代文人的硬,脊梁没有古代文人的直。他们不但不敢表达悲凉、失意与怨恨,还会对着脓疮吟诗作赋行文。真正是愧煞人也。从这个意义上,我们也应当向柳宗元向韩愈们学习。学不了“欲为圣明除弊事”的忠诚与勇敢,学学他们发牢骚宣泄情绪的胆量也是可以的吧。对错误的东西连声牢骚都不敢发,那还活个什么劲儿!

2008.1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