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我们都在一个遥远的村落里寂静地活着。这个村子有十几户人,用泥巴和芨芨草盖的房屋,错落有致地排列在一道四面环绕着重重峰峦的沟谷里边,其间有一条羊肠小道,似乎一直通向了天堂。村子的前面,有一片小树林子。有时候,一天的时间里也不见半个人从林子出入,在这一整天的时间,偶尔有一个人从这寂静得死一般的村子踅身进去,倏地就像个影子一样消失了。
我常常想,那真的是一个人吗?谁能说得清!我倒觉得那多么像一个亡者的魂灵啊!想着想着,就觉得这个村子很怪,就隐隐地害怕起来,头发像过电一样麻沙沙的。有时我觉得头发微微地竖立起来,仿佛有一些渺茫的东西在发梢上爬来爬去。
那次,我到百里外的拱北去上坟,上罢坟,就匆匆地往回赶,山上像羊肠子一样的小路通向四面八方的深沟,人们三三两两的,头上顶着一叶白帽像蜂子一样飞来,又匆匆地飞走了,好像从来没有人来过这里一样。那么空寂、冰凉。这些人来到拱北的时候,心里空空的,回去的时候心里就充盈了起来。那一叶帽子,像一片云彩或者一捧净雪,那么干净,那么让人想到清洁和高贵!
一会儿,我身边已没有一个人影了,我顺着一条仿佛是世上第一个人走出的小路,默默地走着。突然,一阵风卷起尘土,把尘土卷成一根粗大孤寂的烟囱,然后旋转着做各种花样,还制造着威力,发出吱吱的声音。我大着胆向它靠近,它却远远退让:像是在警惕和观察着我。我止住脚,它却又挑衅般撵到我跟前来,绕着我猛烈旋转,旋转得很迅疾。我念了几句清洁的经堂语,它便旋离开我,忽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我一边走一边想,风是从哪里来的?是谁在操纵着风?我想了许久,也没想明白。一时,我脸上身上全是黄土,鼻子里也是,嘴里也是,耳朵里也是。
空气中充盈着黄土的芬芳,闻起来香喷喷的。大家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免不了要像吃盐一样吃掉一些黄土的,然而大家却并没有因为吃土而吃死,反而越活越旺。在我们这里,大家活着或即便是死去,都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路两边除了贴地的冰草胡子,也有长长的芨芨草。羊喜欢啃草胡子,却不喜欢吃长草,这使人觉得那些草胡子里撒着羊爱吃的什么调料似的。
一只兔子抬起头来仿佛给我打了个招呼过去了;一只狐狸跟着我走了几步,也从我身边过去了;一只黄鼠立起前爪,吱儿吱儿叫了两声,然后从我脚前以惯常的步伐过去了;一只苍鹰从我头顶上空也飞走了;还有一只狼,这个家伙,拖着一条掉毛的大尾巴先自跑到我的前面,回过头边跑边窥视着我,一面用鼻子嗅着空气,耳朵向两边张开着,只等一声响动就准备飞奔的样子。忽然,我有一种飞来的恐惧,可是狼却一趟子也跑掉了;有一条浑身黑色的毒蛇在我面前的羊肠小道上爬过来爬过去,就像是有意挡着人的道,它温柔多情或昂扬扭动如女人般的腰身使人想入非非,但是它也钻进草丛里去了。一阵阵工夫,它们都出现了,却又在极短的时间内消失了。我静下心想,觉得神秘且扣人心弦。这种时刻,我们就更趋近于我们的本源,感到跟动物和植物沾亲带故,有一种朦胧回忆起史前时代的感觉。我忍不住揉一揉眼,见草丛边有一块羊脑子似的石头,就想:那大概是一朵花吧,就过去用劲踢了一脚,疼得我“噢哟”了一声,当即跌倒在地,抱着脚蜷成一团。我的眼泪差一点就要出来了。这都是真的。
回过头仔细琢磨,就觉得非常害怕,不会是死神吧?死神是很无常很莫测的,老人们常说,死神有可能是两朵花、一枚草,也可能是一只小鸟儿,或任何一只什么动物。但我认为在更多情况下,死神可能是不具任何形状,他会化作一股空气什么的,像一阵叫人的颜面随便冰凉或衣衫抖动抖动的风。是的,生命在如此莫测高深的死神面前是不堪一击的!
我隐隐预感到,神秘难测的人生道路上还隐伏着比一个人的穷困潦倒更隐秘的深渊、更严酷的命运。我不禁仿佛嗅到了死神的气味,似乎那些动物的声息就是死神的声息。只要一想到死,我就感到害怕,就莫名忧伤。然而一想到村子里已经有那么多人一个个都非常安然地去了,渐渐我就不觉得害怕了。
已经过去两三个村子,每个村子都仅有三五户人家,要不坐落在山嘴上,要不就建在一个有不多的榆树,或杏树的林子里面。偶尔有一个人在群山深处的林中小径踽踽独行,使人心中好生寂凉。
我回了下头,村子就消失在群山的后面,那条羊肠小道依旧蜿蜒而上向更深的山里伸展着。群山那边,一道道嶙峋的山峰在正午的阳光下清晰地显现着。
我身后什么人也没有,但我总感觉后面跟着什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发现我的身后竟然真的跟着一个人。这个人他已到中年,十分儒雅,且像是个念过经典的人。之所以这么认为,因为他背着擦脸的毛巾、洗漱用的汤瓶,还有铺在地上礼拜的拜单。他的脸显得非常清俊和善良,仿佛没有一点点罪恶似的。看了他的脸你会感到莫名的惭愧,觉得世上竟还有这么高尚、这么没有污染的一张脸吗?
这个人,他一颠一颠地走近我,开始和我结伴而行。
他开始和我说话。他说话很谦虚,声音听起来异常舒服,像一位承受过苦难的大哥哥,话语温暖着人心。
我的身心有种安抚与宽慰。我觉得他就像一位慈祥善良的兄长。后来他问我:“你害怕死吗?”
我瞅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他说:“人的阳寿一是靠前定,二是要靠积修。”
我不明白前定,也不明白积修是什么。他说“前定”即是在你到人世之前就已给你安排好了的一切;而“积修”即是你到这个世上来之后,平素所积的德和行的善。
我明白了,我觉得我在积修方面还远远不够。的确很惭愧呐!说老实话,在积修这方面,我是一个粗人,甚至是一个瞎子。积修是要求很严格、很琐碎,及至很细致的,我没有能做到。
我们两个人就在这十万大山围着的、荒无人烟的沟里面结伴行走着。很大程度上,我们像两个微贱的鬼魂。整个沟谷里仿佛传来的只有我们两个人沙踏沙踏的脚步声。于是我再一次感到有种说不清的恐惧。
行了几十里山路,再也没有遇上另—个人。这时,我觉得我的两条腿变得非常困倦,腿肚子像灌满了铅一样沉重。
他突然嗓门温厚地说:“兄弟,歇歇脚再走吧!”
他扶我坐到羊肠小路旁的一垛芨芨草上,草很嫩绿,水灵灵的,坐上去使人觉得屁股会被草叶挤出的水弄绿。但草这个生命,其本身却是非常干净的。
一阵微风轻轻地吹过,将我头上渗出的汗水晾干了,在额前结成一缕皱巴巴的印迹,仿佛将鸡蛋清子涂在脸上风干了似的。风把身边的黄蒿和草棵弄得发出轻盈而细密的响声。我忽然觉得有一种神秘的恐惧慢慢爬上来攀住我的发梢。我们祖宗几代人—直都没有走出过这个被山峦重重包裹的山沟。但偶尔听人说,山外面是一个花花世界,充满了奇异与幻境。于是,我曾试着用这双肉腿冒险走了很远,但却不得不懊丧地、悄悄地走回来。我知道我的这一双肉腿只能在这有限的范围内走一走,接着就得老老实实地走回来。当然,走出这十万大山的梦想就永远在天上悬着。为此,我偷偷一个人哭过几回,哭过了,心里也就安然了。
这时,我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人在诵经,听了切一会儿,觉得那诵念的大音又仿佛是从天上传来的,并伴有空灵的梆子淡淡敲击的声音,还听到天籁中鸽子的咕哝声。《古兰经》上讲,一只鸽子要七条牛的命。看来,鸽子这只小小的生命却是多么贵重啊,而人这个庞然大物却显得那么轻贱和卑琐。
这时,那种神秘的感觉又一次在我周围加重了。
那个人,他—直把我称呼兄弟。
“兄弟,你有信仰吗?”
我依旧点点头。
有一股风快速地从我身边刮过,山沟里猛然一派别样的空寂与冰凉。
这里的麦子快要收割了,但颗粒却又小又瘪,永远都打不了多少粮食的。现在的人,没有信仰,也没有精神和灵魂上的皈依。人活着,慢慢的自己就会明白,生活中没有信仰是不行的。因为知觉毫无用处。所以,人一定得有信仰、有精神和不灭的信念。
那人斜躺在一垛芨芨草上,好像看出我对信仰的怀疑,于是以一种凝重的声音道:“兄弟,你不能对信仰产生丝毫怀疑。你一怀疑,就把你身上最贵重的东西丢掉了!”
我先是惊诧地看着他,之后又点了一下头。我知道人死的时候什么都可以丢,但不能丢掉身上这一样十分贵重的东西。
我们又起身了,我感到身子轻捷了许多。
有一个放羊女子从我们不远的羊肠小道上走过来,她头上还别着一朵马兰花。那群羊晃荡着肥嘟嘟的尾巴走得挺精神。我不禁多看了几眼。这个女子经常在山上放羊,我碰见过她好几回,她粗长而黑里泛光的辫子甩打在圆嘟嘟的屁股上。她的屁股蛋子就像最俊的小母马的屁股一样光滑,光滑得连苍蝇都趴不住。
我每次碰上她时,就想,她不是仙女就是妖精。是的,在这深山荒沟里,一切都皆有可能!
那人幽秘地窥了我一眼,嘴角露出一丝诡谲的微笑。
我慌忙把头低下来,脸红到了脖子根下。我有些讨厌他,暗自嗔怪道:“咋这么个人呢!”
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山沟里回响,仿佛水波一样一圈一圈向远处扩散。
我再次抬头看那女子时,她已远去了,只看到她头上的那一朵马兰花儿在山梁畔微微一晃。我心里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孤独与空寞。
我们继续沙踏沙踏地走着,一句话也不说。在这起伏不定的羊肠子似的小道上,两个人就像两个幽灵一样时隐时现。当走到一个有红色泥土的崖边时,那地方却奇异般地生长着一片低低的、稠稠的水草。水草发出几乎难以听清的声音。在水草的纵深处,竟兀自淌着筷子头般粗的一股子水,且不停地传来柔和的潺潺声。水是哪里来的?没有人说得清的奇异啊!
水凉森森的,刚流出来的时候,很稠,并漂有一丝肉眼不易察觉的小野花的碎屑和小柴棍。这稠黄的水先顾自淌进一个瓷实的、不大不小的小坑里,静静的,意味深长,慢慢汇积多了,好像就在水面底下有一样不可言说的生命的东西从浅浅的睡梦中苏醒过来。小坑里澄清的水满沿了,自然地溢出来,汩汩淙淙地拼命淌着流着,清而净,上面依旧漂浮着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小杂草、小木棍,还带着一丝碎泡沫,在穿过一垛芨芨草旁的羊脑石时,发出一种细微且幽怨复又沉思的声音。
周围是一片空漠却又隔绝的冰凉,空气中似乎有着一种白白流过去的哀怨的空鸣。
我弯腰蹲倒,就着那坑微微澄清的水,用双手虔诚地捧起来喝了两口,甜丝丝的,又洗了脸。我觉得我脸上的尘埃与污浊,顺着捞起后流下来的水珠流走了。
我把手吊在空际里抡了两下,晾了晾,手指上的水分就挥发到空气中去了。
后来,我发现在这坑清水的旁边,另有一个小水坝,被冲下来的泥沙慢慢堵住了水路,原先淌进去的水已经渗干了,只剩下一些浑浊的稀泥,一条指头般粗的小狗鱼在稀泥中艰难地挣扎和蠕动着。我顿生恻隐之心,把这条小生命与它身下的稀泥一道捧进那个清水坑里,稀泥在水中慢慢稀释开来,沉入水底,那只小生命在水面像根死木头棍儿一样飘浮着,我难过地以为它已经死了,就用手指拨了它一下,它迟缓无力地甩了甩尾巴,在原地疲倦地游了两圈,最后生动地蹿入水底,不见了。
我抬起头,见他出神地望着我。
我们离开水坑,又走了大约一顿饭的工夫,有一个村子出现在面前。这个村子我每次出门都要经过它。
这个中年人先自慢慢地停下脚步来,面无表情地对我说,“兄弟,我要上这村子里去一下,你先等等我?”
我点点头。便看见他从村子里沙踏沙踏着走进去,像个影子一样突然消失了。
工夫不大,他就从那个村子里走了出来,像幻觉一样出现在我的面前。于是,我听见村子里开始有人放大悲声地哭起来,哭声伤痛欲绝。
我不知道这个村子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想问问他,“出了什么事吗?”但沉默惯了的我,还是没有问,只是疑惑地望望他。
他非常平静地说:“村子里去世了一个人!”
我心头猛然一怔,复又觉得人在世上是多么可怜而脆弱呐,说走就走了。
我不知怎么,竟特别想哭泣。但我还是忍住没有哭泣。
他却说:“人都是要死的,人一辈子从生到死无不都是在路上,只不过每个人的道路和选择不一样罢了,但结果是一样的,都需要向这个世界告别!”
他说:“人的死是有好坏和高下之分的。”接上又说,“有的人死的时候疼痛难忍,有的人死的时候就像是睡着了一样美好和容易。”
我听他这样说,就觉得真是那么回事。便冲动地希望自己将来最好是后一种死法。但我知道,这当然不是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
我沉默着。
我们翻过一座山,又到了一个五六户人家的村子里。他冷漠地看了我一眼。我觉得他眼神里流动着一种冰森森的寒意。他依旧要我等他一会儿。我坐在羊肠小道边的一块凸凹不平的大石头上,向他点了点头。
他又像阳光下的一个影子那样瞬间消失了。
这一次,我等的时间比较长,他出来的时候笑着说:“兄弟,让你等久了,没办法,这位朋友难缠得很。我们上路吧。”
我们刚准备起程,就听见村子里哭声大作,哭得比前一次更悲痛,更断肠。我疑惑地望着他清俊的面孔,莫不是又死了人吧?
他看了我一眼,垂下头来,仿佛做错了什么似的。
这时,我有一种想进那个村子里看个究竟的冲动和好奇,但是他却说:“我们走吧!”
我一边跟了他走,一边不甘心似地回头张望着那个哭声四起的村子。我好像一下子发现那个村子的上空罩上了一层阴沉悲凉的气氛,我还发现那个村子似乎跟以前我所看到的有些不一样了,是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呢?我一时却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冷冷的,有种让人害怕的东西飘浮在空气中。
到了第三个村子,他又要我等他,我就有些不乐意了。好奇与猜疑充斥着我的整个头脑。
我对他说:“我想跟你一道去!”
他听了,一言不发,瞪了我半天,恼怒了的样子,凌厉的眉毛拧成两股黑绳,良久,才缓和了,勾下头,说:“走吧!”
我有些害怕,紧紧地跟着他,生怕他把我甩掉似的。我们钻进村子,先爬上一个打麦场坚硬的土埂,绕过麦场,再绕过三棵粗大的杏树。树上结着快要熟透的杏子,在繁星一样密密麻麻的杏子与树叶间,有一线亮亮的刺眼的阳光碎片漏下来,落到他的脸孔上,使他俊黄的脸孔看起来更加透明,仿佛镀上了一层金黄的光波。
我们走过了杏树,从一个敞门的院子里走进去。那门仿佛早知道我们要来似的大敞着。院子里有一只红色的公鸡,一面高迈着疑惑的步伐,一面头颅向上,脖子向前一探一探地伸着,眼睛满含猜测和不安。他停下脚步,仿佛听到了天籁中鸡的鸣叫,于是就也呼应似的伸颈高歌,那声音似乎在遥远的天域回响着。
一只面目凶恶的狗从院子尽头的一堆麦草垛上爬起来。我慌忙捡起脚下的一根本棒,准备对付它。可是,它望了我们一眼,却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我们走到一个矮矮的白杨椽盖的屋子门口,他说:“兄弟,你在这里等我,别进去了,我跟朋友打声招呼,马上就出来。”
我望着他,似乎感到了什么,但我不敢言说出来。
“我有些怕!”我说。
他变得不近人情似的道:“你不要进去,在这里等我!”
看来,我无论怎么说,他也是不会让我进去的。
我委屈地点点头。他揭起那面绣着一只蓝色小鸟和一条似跃出水面的小金鱼的白布门帘子,闪身进去了。
我静心倾听着屋子里的声音和将要发生的一切。
屋子里仿佛一片肃然。
一会儿,从里面传来嘈杂的说话声,仿佛是一个老头儿,一个老奶奶,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屋子里渐渐乱作一团,脚步声、叫喊声、杯盘和水壶掉落地上的碎裂声,还有人开始大声诵念着《古兰经》的声音。我极力辨别哪一个声音是和我结伴而行的那个人的。但似乎没有他的声音,仿佛他从来没有进去过一样。
我被一种好奇心点燃了,便大着胆子轻轻挑起门帘,立刻看见一个老人躺在一面土炕上,在老人的脑袋后面及腰里好像高高地垫着两个枕头和一床破被子。枕头和被子又旧又脏,有发黑而团成硬块状的棉花从破开的白布被面里淌出来,吊在一边。这时,我望见老人的一双深陷的眼睛变得呆滞、浑浊,失去了光芒。他脸上的肉仿佛已从脸部某些骨头缝里微微收缩了进去,只剩下那副凸瘪不平的骨头架子上披着的松弛的脸皮。那仿佛遭受风吹雨打和苦难的毒终于从老人的骨头里渗出来,变成硕大的黑斑点,镶嵌在皮肤的表面。我还看见他努力费劲地把已经失去了力量的皱皱巴巴的嘴唇张了几次。但还是没能张开,声音只仿佛在他的喉咙里就喑哑了。
一时你觉得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喑哑了。
我惊愕不已,刚要进去,那位和我结伴而行的人已经走出来,挡住了我,下巴颏朝外面努了努,示意我不要进去。他拉着我的衣袖匆匆地向院子外面走,刚走到院门口,便听见那个屋子里猝然传出一阵嘶哑的哭声。哭声把那间屋子淹没在悲凉与忧伤之中。
他像是缓缓地对我说:“那个老人去世了!”
他的声音很淡,却在我的心里汹涌起来。我的身子抖着,很轻,很紧张。我一动不动地立着,觉得有什么东西凉凉地顺着我的脸颊淌下来。就举手把它擦掉了。
我捏紧的拳头的骨节咔咔直响,响声被一阵微风吹散了。
走出院子,我抬起头,几片白云滞缓地流动着,模糊地映照着苍茫的群山。磨坊里圆锯冷漠的吱吱声和天籁中鸽子发出亲切而又低沉的咕哝声交织在一起。
我想起我所在的村子里,有两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孩子曾相继莫名地死去,我不知道他们是去了天堂还是地狱。
“别发呆了,走吧!”他扯了扯我的衣衫。
我就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我不想告诉他我在想什么。
在经过那三棵粗大的杏树时,太阳穿过一簇树叶,向地上倾泻它那柔和、温暖、呈浅绿色的光辉。几只蜜蜂飞过,发出深沉而欢快的嗡嗡声,它们迷路了吗?
风从远山的峡谷里徐徐吹来,在耳旁空幻地鸣响着。一种难言的忧伤河水一样漫过我的心头。
泪水像似要涌出来了。这时候,他的那只大手伸过来牵住了我的一只手。
但我感到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死人的气味与冰凉。
人在世上,整个一生都是和死亡连接在一起的,但人活着,大多时间想的是如何活得更好、更幸福、更美妙,却很少想到死亡将至,无论多么能耐、多么有本事的人都那样的势利世俗、那样尘味十足和自我,都从不把自己的死想一想,他们已经全然忘记了他们是要死的。
一切东西都在渐渐远离我们。只有死亡才是人生最大的孤独啊!
不知为什么,而我却总是这样的容易想到死亡。恐惧又—次徘徊在我的周围。我觉得他的手把我握得更紧了,我真想哭出声来。
我们终于走到村子前面的树林子旁边,他说:“你回去吧,我走了。”
天已近黄昏了。残阳似血。一只乌鸦嘎嘎叫着从头顶掠过,箭一般跌入深谷。
“到我家去吧,没有别的,我给你煮一锅土豆,就一碗咸萝卜菜吃。”我说。
“不了!”他向我笑一笑,那笑看起来万分凄凉。
“我们还会见面吗?”
“会的,一定会见面的。也许很快的。”
“能告诉我您是谁吗?”我忽然记着要问,因为我怕再次见他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说:“下次见面,我一定告诉你我是谁。”
我看见他一颠一颠拐上另一条羊肠小道恍若幽灵似的消失在黄昏的暮色之中。
我忽然为他的消失感到莫名的害怕和恐惧。心咕咕地剧烈地跳着。我不知道他又到哪里去了?我突然想,他要是不让我回家,带走我,该怎么办啊?想到这里,使我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又想,他住在什么地方呢?远还是近啊?不知道。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不解之谜。
我怅然地站了许久。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星星零散地闪烁着,一弯月亮像一枚柳叶似的飘浮在村子一边的树林子上头,不细看,人会不自禁地误以为月亮是住在树梢上的。
接下来的事儿,大家无论如何都是猜不到的。又过了半年的一个黄昏,我和那个经常在孤山中碰见,且美丽的牧羊女结了婚。就在那天,我又见到了他。记得妻子的母亲把她们家传的珍贵嫁妆都统统送给了唯一的女儿。那阵,我们刚刚步入新房。忽然,我听到外面有人叫我的乳名。我想出去看看是谁,奇怪的是我的妻子却说我怎么这么妖道,说根本就没人叫我,她说她怎么什么也没听见呀!开始,我以为我真的听错了就没太在意。可是没多大工夫,我又听到那个声音在叫我。这次我肯定自己是听清了,那声音就在装土豆的下院墙角下的地窖跟前,听着似乎很耳熟,但一时半刻又记不起来。而我的妻子一口断定是我听错了,她说:“外面什么声音也没有啊,连一丝风的声音也没有!”
那天的确没有一丝风,院子里静静的,静到了极点。我从妻子的表情看,好像她说的是真的,但当那个声音再次呼唤我的名字的时候,我不顾她笑我疑神疑鬼,决定出去看一看。
我刚一走出去,就看见半年前和我结伴而行的他,就站在下院墙根的角落里向我轻轻地招手。
我走到他跟前的时候,发现他一点也没变,还是原来的老样子,而这半年我的身体却发生了许多变化,我浑身的肌肉都已完全隆了起来,我的胡须也开始长上来了。
他把头垂下去默然了片刻,又把头抬起来直视着我。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他有着如此的一双难以形容的锥心的目光啊?它们仿佛比刀刃还要锋利似的。
我问他,“你是谁?”
他说:“我叫毛提,是奉主拿命的天使。”
我愣怔了一下。四周一片沉寂,连旁日里天籁中的某种难言的声音也只是隐约可闻。难道他今天是叫我跟他走的吗?
离开故乡,离开世界,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心里不免感到异样和伤心。
我忽然看见妻子站在了我身边,我让她把我们两个人所有的身外之物都散给需要这些的人。她诧异地望望我,然后什么也没有讲,立马转身跑回屋子,把自己的衣服、首饰和所有贵重的东西统统拿出来散给了村子里的穷人。
那天,村子里的人没有闹洞房,拿着我妻子散给他们的东西欢天喜地地走了。
在这狭窄、深邃弯曲的山沟里,夜晚降临得很早,村子黝黑而平静,古老的磨坊里已经点起了灯盏。
村子深处有人聊天和歌唱。
那天,我等了一夜,麦里库里毛提天仙没有到我们的新房里来。
自此,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有时我有说不清的烦恼和惆怅,有时也被蓦然造访的一些失笑的事情打搅和淡漠了诸多的担忧和困惑。
有一天,我好奇地去问一位有学问的阿訇:“天仙拿走人命的时候,人会觉得痛吗?”
那位老人似乎想了想,轻轻嗫嚅了一下嘴唇,突然有些严肃地对我讲:“那要看你行的善多,还是干的歹多。”他说,“行善的人,毛提取走性命时,会很轻,是疼顾(心疼顾救)着的,你看亡人走时,脸色亮亮的、黄黄的泛着没有罪孽的洁净的美的容颜,嘴里还会叨念着往好的道路上去时的经章,别人不须在旁边提念,人家自己就清醒着能念,诺罕(魂魄)就像一股清风般悠悠地升上明月一般似的飘走了。”他捋了一把黑白相间,白色逐渐侵占上风的胡须,接上说,“干下罪行的那些人,那就不一样了,说实话,各种各样的非同一般的死都会有,有时候疼得这个要无常的人汗珠子像水一样从身上直往下漫。”他用双手从上体向下体做了一个汗水流淌的动作,提高了声音迅速地说,“你想想,咋不疼呢?肯定往死里疼呢!”他显得很有把握和胸有成竹的样子。
这使人不得不信。我的心在这个老汉脸部表情伴着动作的描述中,时而欣喜,时而又一阵莫名的悲伤。就在内心深处想,世人谁又能积修得那么好呢?接下来,我把村子里平时行为端庄的人一个个在心里细细捋码了一番,无非也就是几位长者和念经人罢了。别的人似乎都不值一提。但是,我又对那些选中的人产生了怀疑:他们的某些举动,据我观察,未必表里如一。于是,我又一阵失望和沮丧。我在心里信守着我的秘密。我想有关生死命运的事情,最好不要到处讲。活一天算一天。人真正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要离去,反而是惧怕死亡的。平时,你总会听到大家因这样那样的不如意,情不自禁地说出:“把这活啥呢,有啥活头呢,死了算了!”他们说得多么轻巧呀,实际上还是想活得很。
在此期间,我一个人常常不敢上远路上去,就在门道的附近转转,后来我跟着人又常去拱北上点香上坟,都没有再遇上那位自称为毛提的拿命的天使。然而,每隔些日子,当听到别的村子有人去世,大家伙上一帮人去送埋体时,就又勾起我许多的回忆。真的,生与死的距离实际上并不遥远,也许你们曾常常与之擦肩而过。在这个奇异的世上,你能相信什么,你又不相信什么。我倒希望那是一个梦。我常常耽于猜测和冥想中。我觉得我就像是一个看上去正常然却病着的人。我觉得我的身上有一样非常沉重的包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有时候,我甚至想着找到毛提天使,问一问他,看他到底怎么收拾我,是对我网开一面呢,还是要让我下场非常难堪。我渴望我能够知道,但是又担心和警惕自己知道这些秘密。
大约又过了半年,我又去拱北上上坟,在回家的路上竟然又碰见了自称毛提的他,他还和以前一模一样。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一点都不感到惊讶了。当时,我依旧是一个人独自走在那条似乎在地球之外的某个星球上荒漠且永恒存在的小土道上,一只黑色的叫不出名字但下弯着红色的喙的鸟,怪怪地叫着;一只白色的大蛇从我前面的土道上横着爬行过去,钻入一堆蓬松的骆驼蓬的深草丛中,我不知道那是一头麻苍苍的狼还是一条野狗,但是它蓬乱的尾巴是下垂在自己的屁沟下面的,我知道狗的尾巴是会翘起来的,我想他一定是一头狼了;更奇怪的是,一只野兔跟随在一只红色皮毛的狐狸的后面乖乖地蹦蹦跳跳地跑着,这就像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个自称毛提天使出现时的情景。蜜蜂带着缀满爪子的两嘟噜花粉,仿佛朝着我们村子的方向缓缓地飞行着,它就像是一个勤劳的信使,满怀着使命和虔诚。周围的一切是那么新奇,各种稀奇古怪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喃喃地叫着。一只野鸡,它的冠子真红,就像是被红色的草染过似的,美丽而释放着芳草般的气息。我静静地、沉思地走着。这些大自然的飞禽和走兽,以及小小的可爱的昆虫们,它们都仿佛在善意地向我打完招呼,继续顾自走了。突然,我感到喜悦和说不出的近乎绝望般的感动。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幕一幕,恍若隔世一样。
今天,我在拱北上点香的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非常地伤悲,我没有想到我竟然伤心地哭了一场。我一边哭,一边还诉说着我的不幸,并一次次忏悔自己认为自己不对的地方。我剖析着自己的不是,直到我浑身筋疲力尽,嗓子干哑,心里才感到些许的安慰。我从跪着的地上爬起来,揩净了眼角的泪,叹了一口气,一个人独自离开走了。
就在路上,我再次遇见几年前遇见的他。他似乎想转身疾速躲开我。我诧异了一下,随之又平静下来,笑着问他那天晚上怎么就那样白白走了一趟,空脚空手地回去了?
他笑着,说:“你的阳寿增了哇,你和你媳妇两个舍散了你们的全部,乜贴(财物)挡了你们的灾难!不过,你等着,你等着吧,那一天会来的!”
“我会等着你!”我也呵呵地笑了。
然后,我们一路说说笑笑,直到又一次在那个异样寂寞,无比凄凉孤独,不知是生还是死的土道旁,就是上一次分手的那个岔路口上,再一次分道扬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