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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吴子仪开始较多地与“四颗洋芋”接触。他接触他们的目的当然非常明确,看能否在他们身上再发现一些闪光点或新闻点,并借此将正阳的文化再往前推一把。交往之后他发现,原来这“四颗洋芋”,颗颗不简单。

“大洋芋”今年四十多岁,短发,瘦脸,长着一双鹰一样锐利的眼睛,行为举止干净、利落。他原是一名普通师范生,工作后先在乡下,后到城里,然后跳出小学教师队伍,凭借写诗和灵活的为人处世一步步走上行政管理岗位,现在在正阳一家大镇当镇长。当初听说他是镇长,吴子仪还小吃了一惊,那时在他的观念里,镇长应该和经济以及围绕着经济产生的各种事务发生关系,而他怎么能是诗人呢?熟悉之后吴子仪才明白,他不但应该是诗人,而且就应该是镇长。由于有着多年秘书和从政经历,他对基层乡镇工作一点儿也不陌生,甚至驾轻就熟。当镇长期间,他走遍了那个镇子的各个角落,山山峁峁,给当地百姓留下了念念不忘的好口碑。那里的百姓提起他便竖起大拇指:“那个年轻人,长的攒劲,心眼还好,一来就坐到炕上拉家常,嘘寒问暖,像家里人一样。不像前面那些个瞎熊,来了就知道宰羊、喝烧酒,招待不好还骂人呢。”后来听说他是诗人,百姓们便愈加佩服:“怪道,诗人和睁眼瞎子能一样吗?天上地下嘛。”白天忙于公务,晚上便静下心趴在电脑前写诗。正阳无雨,他写旱;正阳天阴,他写雨,但又担心大雨成灾;正阳落雪,他写寒冷,盼望山里的老人们早早穿上他送去的棉衣棉鞋;正阳到了春天,他写小溪,写柳枝,写人们看到田园风光之后的温暖与欣喜——由于关注众生并贴近土地,他的诗一出道便受到人们的青睐、热捧,这与那些天马行空、不着边际的诗人相比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由于其关注现实世界并深刻摹写之,充满悲悯情怀,故人称“正阳杜甫”。

“二洋芋”个子不高,微胖,浑身充满匪气。如果不是特别熟悉,你很难把他和“诗人”二字联系起来。他现在主编《平民诗刊》,圈内圈外人气十足。善饮酒,广交际,行为狂放不羁,颇有李白之风。虽没有“天子呼来不上船”的际遇,但与县长书记的交锋还是时时发生。据说有一次,县上接待一个来访的文艺团体,县长欲抬举他,便喊他过来给大家敬酒。县长喊:“诗人,过来给大家敬个酒。”他正在邻座啃骨头,油着嘴瞟了一眼县长说:“行是行,不过县长你得答应我个条件,至少得给我个局长;如果不答应,我可真是不过去。”这时旁边有人给县长帮腔:“快点,县长等着呢,你拿作啥呀。”过来拉拽他的袖子。他哼哼哈哈,嬉笑推诿,后来果然没有过去敬酒,弄得县长在“贵宾”们面前很没有面子。后来几个曾遭受过他挖苦打击的局长在县长面前集体进言:“县长呀,虽然我们是贫困县,但经济建设总还是中心工作,偌大一个县,总不能让几个文人骚客在这里兴风作浪吧,长此以往,我看咱们领导干部都让他们弄得没有威信了。”县长笑着问:“那你们说怎么办?”一个遭受打击最频繁的局长建议:“他们不是口口声声说咱们官僚、不贴近大地吗?那就让他们先贴近一回。上岔沟里正在打水库,我建议咱们把推土机、压路机等大型机械先撤下来,然后组织这些诗人上去,让他们用架子车和背斗先打,打上个数月半载,我看他们还嚣不嚣张。”县长说:“那不是文革吗?那可不行。”遂回头教导他们:“我们不是常说,社会主义文明建设,要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嘛;你们是抓经济建设的,他们是写诗的,哪方面都重要,我们千万不能厚此薄彼,那样可就不和谐、不平衡了。”提起上次遭遇尴尬的事,县长哈哈一笑道,“诗人嘛,我们总还是允许他们有些个性、有些脾气的;如果连诗人都没有个性,没有脾气,那我们这个时代也他妈太平庸了。”从此局长们再不提整顿诗人的事。县长一放纵,“二洋芋”便愈加得意,这时他不但言辞大胆,无惧无畏,且行为也更加自由,不守规矩。他常常西藏一趟,新疆一趟,北上广一趟,陕甘宁一趟,回来就窝在家里炼句子写诗。不久,他的那些汪洋恣肆的诗便在全国各大报刊遍地开花,四处可见,这让那些曾骂他“疯子”的干部们诧异不已,始感此人确非寻常。相对于“大洋芋”扎实、稳健的诗风来说,“二洋芋”则显得大气、宽厚、浪漫。他有一大群铁杆粉丝,尤其是女粉丝,所到之处一片尖叫之声,这种情景似乎只有顾城的那个年代才有。他常常到全国各地游历,走时据说身上不带一文钱,但每到一地都有人悉心照料、接待,吃香喝辣,不醉不回。他常常对人炫耀:“天下诗人是一家,到处都是我们的人。”

相对于老大、老二来说,“三洋芋”则显得羞涩、腼腆、温文尔雅。他在大学期间就写诗,毕业后分配到《正阳晚报》编副刊。就形象与气质而言,他应该是四诗人中最像诗人的一个,而且年龄最小。他常以自己所居住的正阳县城为写作对象,自比“小镇诗人”。他诗中经常出现的诗歌意象为季节、雨水、天空、云朵、秋风、落叶、土地、家园、庄稼、收成……但不管哪种意象,他的诗句总显得湿漉漉、水淋淋,像刚从露水地里打捞出来的一样。他的诗细腻、温婉,带着些淡淡的悒郁和感伤,读后不禁让人抚今追昔,思绪万端。他也有一大批铁杆粉丝和追随者,但范围仅限于大中专院校,或文艺青年,只要走出这个圈子,老大和老二的风头显然要盖过他。据说一次正阳搞诗会,一大群美女起先围着他转,后来老大老二相继到场,那些美女便像陀螺一样一个个转了向,最后只余他一人独自迎风咏叹。但他也绝非凡俗之辈,他不但写诗、编诗,还会诵诗、唱诗。也是在一次笔会上——据说那次笔会在正阳的一个什么景区,一大帮子人,呼啦啦像赶集一样赶到那里,先是游览,然后用餐,等大家酒足饭饱后,主办方便在景区选一空地燃一大堆架起的木头,名曰“篝火晚会”。晚会自然得有节目,节目有些是之前准备,有些是临时安排。因为是诗会,便免不了有诗人粉墨登场,炫才献艺。那时恰好有外地来正阳旅游的两车游客自愿加入,晚会便显得更加热烈、火爆,往往是一个节目还在进行,而哗哗的掌声已响过三四遍。节目开始是由主办方早已准备好的,精彩归精彩,但不够刺激。所以晚会进行到中间时,看节目的人便齐声喊:“诗人来一个,诗人来一个。”大家便把目光齐刷刷投向了前排就座的诗人们。那时“大洋芋”和“二洋芋”已喝得有些高了,手舞足蹈,却口不能言,唯有不大嗜酒的“三洋芋”脸色红润,精神格外饱满。等大家喊过数遍后,“三洋芋”这才走上台去,缓缓地唱了一首俄罗斯歌曲《三套车》,朗诵了一首中国诗人徐志摩的《再别康桥》。这中间自然有掌声和尖叫声。特别是那两车外地来的游客,他们虽然生活在富庶的川区,可哪里见过这么多诗人呀,而且“三洋芋”还那么英俊、腼腆,简直像个还未出校门的大学生。所以等“三洋芋”刚刚朗诵罢,游客们便呼啦一下涌上台去,要与诗人亲密接触,合影留念。特别是其中几个颇有姿色的少妇,不但叽叽喳喳围着“三洋芋”合影,还把高耸的胸脯送过来,让“三洋芋”在她们的漂亮体恤上写字、签名,气得台下的“大洋芋”和“二洋芋”当场就醉了。

与前三个诗人不同,“四洋芋”显得尤为特殊:首先他不是科班出身,据说当年因为家境贫寒,他仅读到高中便被迫出外谋生,他的大学文凭是他在漫长的打工生涯中一点一点自考得来的,是个典型的自学成才者。其次他是四诗人中年龄最长者,现今年届五旬,据说学习写诗时也已四十好几,是个真正的半路出家者。最让人刮目相看的是,他并不像其他诗人一样,写诗时还有个前兆,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他四十多岁写诗,写诗之前几无所闻,而一旦开始便一发不可收拾,数年之内就占领了诸多诗歌高地,令那些写作经年却至今籍籍无名者大为不解,甚至颇为怀疑。综合上述几点,大家一致认为“四洋芋”是个奇才。其实,他真正让人称道或惊奇之处还在于,就在他决定开始写诗时,已是个不折不扣的千万富翁了。写诗之前,“四洋芋”的身份是正阳某某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经营着县城数家城中心的黄金旺铺,而且在全县各乡还有多个连锁分店。他至今还占据着正阳的多个“第一”:他是正阳第一个挂BP机的人,第一个拿大哥大的人,第一个开小轿车的人,第一个把韩红请来开个人演唱会的人……就是这样一个身家显赫者,有一天竟然决定要写诗了,这让许多羡慕与追随者大惑不解,甚至认为他疯了。他老婆苦口婆心劝他,他不听,劝得次数多了,他便发火:“妈拉个巴子,我这是在写诗,又不是纳妾、嫖娼、吸白粉,至于那么大惊小怪吗?再说了,我当初拼命赚钱为啥?还不是为自由,为自己心安理得做自己想做的事?现在我钱赚够了,家里人也衣食无忧了,难道我写写诗就有错吗?我做梦都想成为诗人。这是我很小就有的理想。我写诗你们反对。难道你们非逼着我娶小老婆、找小姐、抽大烟?”如此一说,老婆算是彻底理解他了,于是主动挑起公司大梁,好让老公在无后顾之忧的轻松氛围中去干自己喜欢的事。现在,“四洋芋”几乎不再过问生意场上的事。他的日常工作基本上就是写诗,白天写,晚上写,写得烦了或累了,就独自开上自己的宝马,草原一趟,沙漠一趟,回来后又窝在家里写。时间一久,熟悉他的人便私下里翘起大拇指:“妈的,这人算是彻底活明白了。”

了解到“四颗洋芋”以上的经历后,吴子仪觉得自己先前的想法有些功利,还有些卑鄙,于是暗下决心,在适当的时候,他一定要为他们筹办一次规模较大的作品研讨会,让全省甚至全国的读者认识他们,了解他们,当然这对正阳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宣传。

这样想过不久,他就开始正儿八经地读他们的作品。他读过他们所有人的作品。读着读着,他的眼前会幻化出一幅幅奇异的图景,就像清晰的画张一样,同时四位诗人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也会静静浮现在眼前。

他常常夜不能寐。他想,这是一块什么样的地方啊?这都是些怎样的人啊?

他找来几本《正阳县志》阅读,读着读着,心里竟豁然开朗——原来,在这些纸张黯旧的书籍中,他惊奇地发现,在长达数千年的中国历史中,竟有那么多古代著名的诗人曾光顾过正阳,以及正阳周边的地区——王勃来过,王维来过,岑参来过,卢照邻来过……不但来过,而且他们还都留下了大量与正阳有关的著名诗篇,如王勃的《宿长城诗》,卢照邻的《陇山诗》,王维的《使至塞上》,岑参的《胡笳歌送颜真卿使赴河陇》等。虽不能确定他们具体到的什么位置,哪个地方,但根据他们诗中所写的自然人文景观判断,他们的脚步就停驻在正阳的周边,当然包括正阳本地。读到后来他发现,竟连李白和杜甫这样名动九州的诗人,竟也来过正阳——有诗为证,如李白就写过《塞下曲》,杜甫写过《近闻》,其中他们到过的甘泉、崆峒、五原等,都是正阳附近的古时边地。

这时他就理所当然地插上了文学的翅膀。他想象古时的这些文人骚客,长袍宽袖,骑驴乘马,一边走一边在正阳古道游历,日薄西山,他们便投宿于荒村野店,或孤城酒家。住下来后,便免不了与贤达诗友推杯换盏一番,之后自然会寻花问柳,排遣寂寞。自古诗人多风流,在这种频繁的、一次又一次的造访或游历中,谁能保证他们就没有将自己的“情种”无意间悄悄留在这里,并使其落地生根,代代繁衍?

说不定,“四颗洋芋”中,就有他们在正阳“遗落”的“一丝余脉”呢。他常常如此滑稽地冥想到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