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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吴子仪便是吴常委。在任正阳县委常委之前,吴子仪仅是省文化厅的一名普通科员。四十出头,大学学历,系社会民俗学毕业生。在机关工作期间,他一直保持着大学时代的一些良好习惯,爱读书,善思考,一边为领导写材料和讲话稿,一边偷偷摸摸舞文弄墨,写些与专业有关和无关的大小文章,在报刊上发表。因为爱读书,爱琢磨书里的道理,人便显得沉闷、木讷,甚至少言寡语;又因为不喜社交,不巴结领导,故年近不惑仍是单位上没有任何实权的一个普通科员。每一届领导都承认他是个人才,可每届领导都没有提拔他、重用他,原因是领导这样点过之后,见他并没有什么表示或实际行动,于是就放弃了他,进而忘记了他,以后再有机会自然也就没他的份了。

提拔不上去,吴子仪也并不怎么苦恼,照例我行我素,写材料,写讲话稿,写他喜欢的那些杂七杂八。时间一久,竟获得单位上上下下一片好评,大家都认为,这个小伙子怀揣大才却不急不躁,耐得住寂寞,实在可堪大任。于是在某一年干部交流大会上,大家一致认为,这回不让吴子仪提拔交流,显然是有些说不过去了。

所谓干部交流,其实是这个省最近实行的一种干部任用办法,即将川区的干部交流到山区,把上级干部交流到下级,意在锻炼队伍,培养人才。一般来说,山区干部交流到川区,或下级干部交流到上级,大家都认为是升迁、重用,兴高采烈,心情愉悦;而川区干部交流到山区,或上级干部交流到下级呢?那就不一样了,如果不是有什么特殊背景或获特殊承诺者,大家普遍的看法是,该人可能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或遭贬了,他今后的仕途有可能会障碍重重,甚至连原先的单位也不一定能回得去。所以吴子仪之于正阳县委常委,看上去光鲜亮丽,一时风光,可究其实未必就是得了一颗好果子。

但吴子仪毕竟是吴子仪。吴子仪异于常人之处在于,他总是能在逆境,或别人认为非常不利的环境中迅速找准自己的位置,并以最快的速度适应它、利用它,进而使其成为自己脱毛成隼的诱因或基石。

20世纪70年代初,吴子仪生于本省省会附近的一个普通农民家庭,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他所在的这个省,从地理学上可分为两大板块:北部为川区,南部为山区。北部川区背依一座石山,前临滔滔黄河,是一块肥得流油的扇形冲积平原,风光旖旎,盛产鱼米,史称“塞上苏杭”。而南部山区则处在黄土高原的中心地带,遍地丘陵沟壑,难得见巴掌大的一块平地,十年九旱,因而某国际机构曾断言其为“不适宜于人类生存的地方”。两个版块,两种特色;一个穷,一个富;一个像公主,一个像乞丐;像公主的衣袂翩翩,温柔妩媚,而像乞丐的则气宇轩昂,并没有丝毫的奴颜媚骨。吴子仪有时想,中国的区域划分非常有意思,其实有许多省份和他所在的地方一样,仅从地理分布上就造成了这种或东西、或南北的优劣差别,贫富悬殊,这真是没办法的事情。

吴子仪从小就生活在黄河边上,除了幼年一些不大愉悦的回忆外,他基本上是在温饱无忧的环境中长大的。平原上四通八达的公路和一脉相贯的黄河水道,使他很难想象南部山区终日在崎岖山道上奔波的艰难困苦,只是偶尔听大人们说:“那个地方,可不是人住的,四面让山一围,再精明的人也会变呆、变傻。”

长大后他才明白,这种地理上的差别,会造成人们多么大的误读和偏见啊。特别是到机关单位工作后,他有幸和许多南部山区过来的朋友共事,才开始对他们有了较为深入的了解。这些山里人,看上去粗枝大叶、大大咧咧、闷头闷脑、满不在乎,其实心思格外缜密,天性敏感、谨言慎行、才思敏捷;特别在为人处事方面,他们温良敦厚、坦荡直接,这并不像他的某些川区同类,表面上看一团和气,没有什么,背地里却动作不断,就像鸭子浮在水面上,两个爪爪却一刻不停。当然这些也不能一概而论,客观地讲,好人坏人哪里都有,只不过要看你所处的具体环境和位置了。

工作以后,他一共去过两次南部山区。一次是跟随领导检查工作,转了几个地方,听了半天汇报,晚上便安排晚宴招待。吃饭之前他想,看这一桌子的人,个个沉默寡言,似乎拒人于千里之外,不知这一顿饭到底该如何吃?但到真正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饭桌上的情形却大不相同——原来沉默不语的人,此时却争着抢着说话,笑逐颜开,妙语连珠;原来略显沉闷的气氛,此时却格外活跃,甚至可以用其乐融融来形容了。吃完饭后,当地的朋友还特地请他到夜市喝啤酒、吃羊肉串、啃羊羔头,家常,地道。

第二次是随一个民间艺术团体去采风。因为他本身学的就是社会民俗,自然乐意前往。在那里,他第一次接触到了旋律优美的“花儿”,这种又叫“干花儿”“汗花儿”或“土花儿”的高腔山歌,给他留下了令灵魂震颤的深刻印象,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在如此贫瘠的深山野地,竟隐藏着那么多美丽的颜面和令人销魂的好嗓子,以至回到单位许多天,他的耳畔还不时会响起那种深情、悠远而略带着些许淡淡忧伤的奇妙歌声。

由于有这两次亲身经历作基础,他对自己的这次意外赴任,并不感到陌生或突兀。

到正阳上任之后,他才了解到,正阳不单单有土豆、“花儿”、羊羔头,它现在还是许多个国家政府机构授牌的“××之乡”。如它现在就被称为“中国民间刺绣之乡”“中国古钱币收藏之乡”“中国民间泥塑之乡”“中国诗歌之乡”……在这许多个“之乡”中,他最感兴趣的当然是“中国诗歌之乡”了。

“诗歌之乡”,而且还是“中国的”,这在他看来简直有些不可思议。他虽学的是社会民俗,但对中国文学却并不陌生。他知道,中国古代曾是世界诗歌大国,历史上涌现的大诗人数不胜数,就他这样一个半吊子文学爱好者,如掰着指头数,也能数出一大串来。但到了新时期后,文学日渐式微,尤其是诗歌,几乎没有几个人正儿八经读或写了。在单位,或在他所交往的圈子里,如果听见谁还在写诗或读诗,那必定是一个笑话,大家一定会认为他的精神不正常而会很快将他孤立起来。

但在正阳,这种情况却正好相反,人们不但写诗、读诗,而且将“诗人”与“诗歌”看得很高、很神圣。因为是“中国诗歌之乡”,故当地政府特地拨款,办了一份在全国都小有影响的诗刊——《平民诗刊》,影响颇大,几乎人人皆知。又因为此举为政府所为,故几位写得出色的诗人,被大家奉为圭臬,动不动就会被书记、县长接见,其社会地位显然要比一般的普通干部高许多。

这真是个让人大感意外的事情。他想,他得见见他们。

恰在此时,他的一位在中央某报当记者的朋友来到正阳,竟是为专访“正阳诗群”而来。记者朋友打听到他刚刚荣任该县常委,且专管宣传与文化,便兴冲冲来到他的办公室。记者原来也是一位诗人,秃顶、高个,尤喜古体诗词,认为文学中最滥最低俗者为小说——勾栏瓦肆,它的出身本来就不好;最精最高贵者当属诗歌,人称“唐朝最后一个诗人”。虽然诗写得不怎么样,但诗人脾气犹存,一见面就要与他坐而论道。

“恭喜你啊,没想到民俗学家终于下乡了,下的对,我告诉你,在机关再坐十年,你还是个普通职员,可如果在正阳呆十年,那回去可就不一样了,就脱胎换骨了。”

接着说:“你知道正阳为什么叫诗歌之乡吗?是他妈诗人实在太多了。就这么锤子大的个地方,你知道诗人有多少吗?一百多,这还不算那些没写出什么名堂的。人家都讲笑话,说在北京王府井,你一块砖头扔出去砸人,砸着四个,其中三个肯定是当官的。而在正阳呢,毫不夸张地说,你如果扔一块砖头过去,不管砸多砸少,但这些人里肯定就有个写诗的。”

记者朋友最后说:“我告诉你,来正阳当常委,可不比其他地方;其他地方如果搞政绩,要搞得引起上面的注意,你非得抓经济不可。可正阳不行。为什么?正阳哪有经济呀?在正阳抓经济,你可就死定了。在正阳抓什么?抓文化。一抓一个准。我告诉你,知道这个道理的,升官升得最快。”

一通长篇大论之后,朋友才告诉他,他这次专访不是写整个“正阳诗群”,而是写他们其中的四个代表。这四个人他已经约好了,在正阳宾馆。如果常委愿意去的话,也可见见他们,说不定以后还能用得着。

吴子仪想了想,就去了。去了之后就见到了他们。

当时四个人正在正阳宾馆的一个贵宾间,吸着烟,散乱地坐着。见吴子仪他们进来,四个人懒洋洋地从沙发上站起——这时吴子仪注意到,与其他正阳人相比,他们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采访之前要拍照,先是单个拍,然后四人合拍,拍来拍去,竟连吴子仪也和他们拍了一张。拍完照后,记者说:“咱们先不忙采访,采访的事我们可以往后放一放,我们先想想名字。咱们中国文坛这几年就爱起名字,好像不起名字就不能说明问题似的。既然如此,那么我们不妨先想想,把我们这四个人推出去,应该叫什么比较合适?”这时诗人中的一个扬了一下手说:“干脆把我们叫‘四头叫驴’算了。”说得大家一阵大笑。

笑过之后记者严肃地说:“起名字还是很要紧的事,起得好,就能叫得响。如果起得不好或不准确,肯定会影响你们以后在诗坛上的美誉度。这样吧,大家先不要急,大家先想想,想想把我们叫什么才最合适、最美。”于是大家就去想。想了半天,竟想出一连串与四搭配的名字来:四根葱、四头蒜、四棵老柳、四棵玉米、正阳四骏、正阳四牛……大家一琢磨,竟没有一个合适的。

这时记者过来启发大家:“咱们想名字的时候不要脱离实际,不要故步自封,而是想一下,什么最能代表我们正阳,我们正阳的特征究竟是什么?”这么一说,有人立即想出一个名字来:四颗洋芋。四颗洋芋?对,四颗洋芋。

想到这个名字的是一个工作多年的宣传干事,他刚刚领吴子仪来宾馆见客,听大家七嘴八舌讨论,竟兴趣大增,于是忍不住插了这么一句。干事在正阳呆得已经很久了,对这里的情况可谓了如指掌,烂熟于胸。他边说边给大家解释:“洋芋最能概括我们正阳人的特点了,朴实无华,务实,憨;而且洋芋还是我们正阳的特产,不是俗称‘金豆豆’吗?这几个理由加起来,我看叫‘四颗洋芋’比较贴切。”

良久,诗人中却有人提出了不同观点:“洋芋好是好,但不中听。而且我们这儿还有句骂人的话,说某某人不行,就说我看你就那么大个洋芋,似乎有蔑视人的意思。”

那个干事却淡淡一笑道:“那倒未必,山西不是也有过山药蛋派吗?山药就相当于咱们的洋芋。我看人家就挺好。”争来争去,莫衷一是。这时记者出来打圆场:“具体叫什么,我们以后再说,为了方便,现在我们姑且就叫‘四颗洋芋’吧。”于是就暂定名为“四颗洋芋”。

采访结束后,吴子仪就和他们成了朋友。如果没有公务或逢礼拜天,他还会和他们一起出去,在夜市上喝啤酒、吃羊肉串、啃羊头,俨然一群无拘无束的哥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