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花吹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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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谷雨:一群撒欢的少年

如果说雨水是一个羞羞答答的少女,那么谷雨就是刚刚开始成熟的少男。如果说雨水是少女开始拔节的时候,谷雨则是少男开始成熟而骨骼尚未健壮的生机勃发的时节。谷雨是少不了活泼与生机的,渐趋成熟的物事总是跃跃欲试,谷雨是一年当中最为活泼最有灵气的一个季节。初春的阴霾与压抑早已被春雨一扫而空,植物们枝叶繁茂,充满生机的物事灵动不拘,虽然时常会犯一些不成熟的尚嫌幼稚的错误,但那都是可以原谅和宽容的。

古人说谷雨,雨生百谷。谷雨是不能没有雨的,杏花春雨江南,草长莺飞,杂花生树,那悠长悠长的雨巷里走过的丁香一样的姑娘,那应该是在江南的谷雨时节。在大巴山区的物候变化中,我印象里的谷雨时节,田地里油菜荚正在饱满,小麦已经抽穗,正在扬花灌浆;土豆、豆苗已经伸展出了问号一般的幼芽,试探着成长的方向。树木上凋谢的花朵后面,是那些绿绿油油的探头探脑的小不点,尚未丢脱奶气的幼果生机无限。

我说过我是在有意地观察每一个节气,记录物候不仅仅是对各种应季开放与凋谢的草草木木的花朵的记录,也不仅仅是为了寻芳觅香,因为香气都会幽邈远去,芳容最终也会无迹可寻,而心灵却在这些过程中有着不同的履历。

风在这个时节是必不可少的,有时还会夹杂着沙尘暴,只不过我们那一带把沙尘暴叫做黄沙,几天的风吹过,天气就被吹得和暖了。我得亲自去看看谷雨时节的物候,园子里的很多花都凋零了,玉兰的花瓣洁白得具有肉质,像是坠性良好的洁白罗裙,而灵动起来却有鸽子一样的优雅。但是这个时候在飘飘洒洒的细雨里,却如迟暮的美人,委地无人收拾,美好事物的结局都是让人伤感和痛心的。

谷雨时节的樱花,已经不是我在雨水时节看到的二月樱了,主要是供观赏的日本樱花。日本樱花像日本文化一样雍容、艳乍、凄美,在叶片没有展开前绽放,远远地望去确实是一树繁花,独木也能成花海;但是樱花七日,樱花从开放到凋零通常只有七天,樱花在最灿烂最艳乍的时候凋谢,倏忽之间随着谷雨便飘落一地花瓣,真正的是飘飘洒洒的一地凄美的花语。最灿烂、最娇艳的时候凋谢的樱花,常常让我想到那些易逝的玉殒香销的红颜,联想到川端康成笔下的伊豆舞女,谁说这样的生命没有感伤,没有缺憾?

芍药和牡丹是这个时节最为争艳的,但很多园子里都没有牡丹,我想可能是牡丹的芳华盖世,让你站在它面前不敢顺畅地喘气,你无法想象它某个时候会花容失色。芍药的花瓣有一种让人清醒的馨香,只不过花瓣是单瓣的,红的,白的,粉的,各色都含了春雨的泪水,挂在腮边,让你心疼和怜惜。

头顶上的阳光已经该叫艳阳了,比冬季的阳光更加明亮沉静,有着极强的暖暖的穿透力,而飘飞的细雨清冽明快。谷雨时节的雨总是亮汪汪的,明晃晃地耀眼,少男少女们常常将其描述为太阳雨。既然是谷雨,我还是不能不写到田野和山林。田野里小麦、油菜正在丰满,属于谷雨的花朵首推蒲公英,黄黄的,柔嫩丰盈,正在欢快地蓄积远走高飞的梦。谷雨时节的水田为了迎接谷的到来,早早地就会冒出气泡,酥软的泥有一种梦想中的光滑,一串一串的蝌蚪在水田里排成队列游行,穿梭于初春疯长的苲草之间,像是欢呼着迎接一个重大的人物出现。浮萍开始生长,耐不住春情的鱼时不时跳跃起来展示它们那发达的胸肌,落下时浑浊了一片水。要是在我的家乡,这时农人们正在忙碌着平整秧田,准备播撒下秧苗和农人一年的喜悦与期望。

山林里草木都在疯长,在我少小时候,我们那一带常常在这时将那些刚刚萌生得健壮的麻柳、马桑以及杂草割下来,倒进水田沤烂成为肥料。面对那些挣扎了一个冬天才肥硕起来的草木嫩苔,少年的我很难下得了手。

金银花是谷雨时候大地献出的礼花。说是礼花,主要是它那流丝状的花型,纤纤弱弱的别有一种让人怜惜的可爱。金银花是花朵里的小家碧玉,初开洁白似银,隔日黄得如金,淡淡的药味,青白的容颜,娇小柔弱;但又有着山野女子的泼辣干练,将它采摘下来晾干,作为饮料,它可以很快地消却你满身的火气和欲望,让你不得对它胡思乱想,心生杂念。在我们小时,采摘金银花作为中草药卖掉,也是穷孩子书学费来源的渠道,所以每当闻到金银花的清香,我便会回味起那洋溢着油墨味的书香。

杜鹃花是紧跟着杜鹃鸟的来临开放的,还是杜鹃鸟是紧跟着杜鹃花的开放来临的,这些是不需要求证精确的,因为人们始终坚信布谷鸟是来提醒人们播种了,并不是来拈花惹草的。况且农人们没有那么多的赏花雅兴,在他们看来花花草草的事情是那些吃饱了饭没事干的人才干的,为一些花草写那么多诗文,纯粹是浪费笔墨,还不及挖那么几锄地,随便丢下几颗种子那样有收成。对像我这样的一个在当年不算很地道的农人,他们是不屑的,因为我固执地一边劳动一边丢不下时时扑入我眼中的花草,我会喜爱它们,还会背诵一些它们不懂得的诗词,有时甚至是自己胡诌的一些梦语。他们认为一个纯粹的农人有我这样的心思是不应该的,乃至于是罪恶的,所以我最终没有能够成为一个耕耘土地的农夫,而成了一个在文字的虚无田园里辛勤耕种不问收获的闲人。当年我确实是极为固执地认为杜鹃鸟是因为杜鹃花的开放才来临的,它的到来并不是要提醒农人播种,而是因为有了杜鹃这样美艳的花儿无人欣赏,平白地辜负了杜鹃的美意和美容,杜鹃鸟要把杜鹃花的花信带到山外,就像是把养在深山的美人带到选美的国际舞台,让人们知道杜鹃这样的绝代芳华。不然,为什么一只杜鹃鸟来了,紧接着就会跟来那么多杜鹃鸟啊。大巴山里有很多种类的杜鹃花,高山杜鹃是高寒山区炸开得很早的春信,紧接着红杜鹃,白杜鹃,紫杜鹃,粉杜鹃,蓝杜鹃,各色的杜鹃花次第开放,做一只追随杜鹃花的杜鹃鸟肯定比做一个地道的农夫要幸福得多啊。

我不知道自古以来人们为何总是在桑树上看到那么多杜鹃鸟。杜鹃鸟追随杜鹃花而来,它们跑到桑树上来,莫非是看那些花一般的劳作的女子?桑树是谷雨时节最有风情的植物,柔软的枝条上舒展的芽苞像松开的拳头一样,可我还是改不了读书人的思维习惯,站在嫩黄的桑树下面,我总是想古人也可能和我一样,在谷雨时节摆不脱浪漫。在人类童年的《诗经》时代,桑就联系着美妙的情感,我设想他们都会是在谷雨时候。《诗经·鄘风·桑中》就直白地说:“爰采唐矣?沫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古人的直白在今天不懂文言的人看来语言太文雅,写作白话就成了一对少男少女的桑间约会:哪里可以采摘到菟丝草?(采摘菟丝草只是约会的一个借口)在一条名叫沫水的河边。(暗示了约会的地点)谁是你苦苦想念相思的那个人,或者说你的意中人你的心上人是谁?(试探,猜测,渴想得到符合自己意想的惊喜)男孩子直言不讳:是那个名叫孟姜的靓妹。(这回答该让女孩子满足得忘乎所以了吧,她成了天下最幸福的人)在哪儿等待我啊?桑中。(幸福总是急切得忍不住)在哪儿要我?上宫。(“要”字有点复杂,更有点暧昧。上宫肯定不是宫殿,那该是两人神往的介乎天地之间的天堂吧,只有那里才装得下他们的幸福)回来时送我哟。送,一直送到淇水边上。(情切切之后意绵绵,淇水幸福地成了一条情人河)。我多么希望这时最好突然降一场名叫谷雨的雨,就浇在他们的心田上,好让他们的情爱在雨的滋润里幸福欢乐地疯长。

古人那些充满情欲的调情都是发生在桑树下面?我想那首《陌上桑》可能就是发生在谷雨时节,采桑的罗敷也是在春天的蒙蒙细雨或者艳阳里爬上那高高的桑树,说不定她也是锁不住萌动的春心和寂寞。我想象在汉朝的春天里,“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的罗敷并不是来采桑的,她那采桑的工具是舞台上美人使用的道具;“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更像是刻意的化妆,她是来展示她的美貌的。站在低处不容易让人看见,就爬到桑树上,桑树是一种适合于仰视但又不高不低的树。效果很快就出来了,用今天的话说是闪亮登场,马上会有几箩筐眼珠子砸过来:“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看来观众还是有自知之明的,美人看看可以,但要娶回家柴米油盐地生活在一起是需要点胆量和足够殷实的家产的。条件好点的暂时只有使君了,使君还是挺文雅的一个人,不像今天很多的大款和权势者那么粗俗,只是轻轻地探问:“宁可共载不?”没有强求的意思,也没有耍流氓,不像一些老师在语文课上给学生讲的那么丑陋不堪。罗敷看不上使君,委婉地回答,有点修养的美女回答问题总是讲究方式方法的:“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腰中鹿卢剑,可值千万余。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座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其实,罗敷哪里有这样的夫婿,如果真有这样的夫婿还需要罗敷那样的娇妻去爬桑树?她只不过是借此发表她的婚姻愿景,秦罗敷的谎言实质上是一篇求婚宣言,那是一个美艳女子在初春来临时节春心萌动的一个愿想。如果离开了谷雨的滋润,我想可能不会这样灿烂吧,这应是谷雨季节最伟大的春情。

看来,谷雨时节最好来晒晒被冬日关闭得发霉的心绪。那些花,那些草,那些鸟儿都知道。那么,人呢?于是——

谷雨,我总是看见一群充满情欲的少年在撒欢,欢快,饱满,活泼,按捺不住萌动的春心。

2010年9月22日中秋节改于澡雪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