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花吹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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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寒露:似此星辰非昨夜

寒露是二十四节气中我们忽略得比较多的一个节气,它不像其他节气那样张扬,往往是悄悄地来,悄悄地去,就像我们身边的某些人一样,既不显山,也不露水,当其缺少了的时候,我们才觉得它的重要,而且重要得必不可少。介于秋分和霜降之间的寒露,在季候的变化中没有那么分明,等到降霜了,忽然一回头,我们才记得已经经过了我们一年中的寒露,寒露原来也是我们生命季节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如果说白露是炎热向凉爽的过渡,寒露则是凉爽向寒冷的转折。在今年的寒露到来之前,我有一点闲余的时间,得以比较仔细地观察物候的变化。我穿越过川陕交界的米仓山,行走在陕南汉中和四川盆地的北沿,并且深入到米仓山腹地的原始林区。尽管秋分的时候秋风就吹老了一天秋,但俗念之中的秋色这时候还看不到,草木大多还是绿着,但已经有了一些倦怠,奔波了一春一夏,想是要找到那么一个驿站平息一下疲惫。就像到了老年的人一样,不一定都要白头,所以草木尚未红遍万山。

暮色是不可避免的了,大多树木的叶片上已经现出老年的斑痕,草虽然不像古诗写的“寒露百草枯”“寒露秋草死”,但确实有了体力急剧下降快要支撑不住的感觉。没有经过深秋,就不能真切地感受自己好像生活在四季当中,草是把命运想得最通泰的物事,当荣即荣,当枯即枯,何况枯的时候还有黄叶、红叶覆盖送终!有些急躁的树木已经脱掉了叶衣,草对寒露是应该最为敏感的,但草还在坚挺着,挂在草野上的露珠在这个时候像是一滴泪珠。我走在山林里,树木、草叶上的露水很重,不到中午是不会干涸的;阳光投映到山林里,明黄明黄的,把雾气撕扯得一绺一绺的。山林里成熟的野果发出秋天的气味,有一种发酵的酒香。猕猴桃,板栗,核桃,神仙果,这是今天只有走进原始森林才能找得到的纯绿色果实,也只有在这些地方才能闻到没有被污染的气息。

昨天,可能是今秋的第一次大雾,浓雾直到中午才逐步散去,我确实不知道这是大地迎接寒露到来的仪式。我趁空回到了三十年前我劳作的故乡,时光流逝了,但季节还是没有变化。三十年前的这个时候,那个赤脚的少年正在干着什么呢?稻田里铺晒着刚刚收割完的稻草,一个一个的草捆站立在田野里瞭望着远方,像是企盼着亲人的归来一样。当年的我就站在秋收的田野里,为了辛勤劳作之后的那么一点微薄的收获高兴得忘乎所以。作为土地的孩子,打小我就在这个季节与稻子打着交道,最初的时候是捡拾地上那些收获时被有意无意地遗弃了的稻穗,把它们从鸟雀的嘴里争夺回来;稍大一些是把稻捆递给大人们,让他们不需要弯腰就能够快速地将稻子在拌桶里抖落,我曾经因为手脚的快捷受到过廉价的口头表扬,那可是做一个地道的农人必有的表扬,尽管一天下来已经被泥水打扮成了泥人;再大点,则是在太阳炙烤着大地的时候,弯着腰用镰刀割倒那些随风摆动的稻穗,汗水浸湿我们的前胸和后背,长着锯齿的稻叶把我的脸和手划出一道道红痕,有的则是血痕,在炫目的阳光下我感觉得随时都会晕倒;人都在渴望长大,等我长大的时候,我则和那些成年的男人们一样,在拌桶边沿飞快地打着稻捆,一个季节下来,我手指头那些不到成熟的娇嫩的皮肤,往往会在和稻捆的摩擦过程中被磨破,到了晚上手指头就像被火点燃一样疼痛。稻草金黄金黄地晾晒在田野里,我能够顺利地把晒干的稻草结在树上的那年,我离开了曾经养活过我并带给我悲喜欢欣的土地。

我就站在自己当年用脚板丈量过的田地里,收获过的稻田在不停地喘息,像是在表白自己的功劳,又像是有一种释放了辛勤的劳苦之后的惬意。红苕叶片有了一层老色,池塘里的荷叶有了斑痕,成熟了的藕在泥塘里等待挖掘。我家房子周围的桂花金灿灿地,将满满的一盆浓香迎面泼来,让我不觉地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除了零星地播种下去的白菜、萝卜在嫩绿地生长,野棉花在独自粉红,大地好像进入了庄严的休眠时期,都在等待着一场变故的到来。

我的那一片茶园还在忙碌着。那是让我儿时就养成饮茶习惯的一片林地,我曾经给它施过肥,锄过草,我采摘过它的叶片,并将它的嫩叶制作成手工的绿茶,那可是地道的绿茶,用今天泛滥的流行语说该叫做绿色的茶。我曾经将它写进我那些无用的书中,我也依靠它能够分辨出茶叶品质的高低;它在生活困难的年代还曾经养活过我和很多人,因为我们卖掉茶叶可以替代应该上缴的征购粮,因为它,我们那个小地方在计划经济时代反而是一个稍显富裕的地方,后来我狂妄地想要是再早出生些时候,我可能就是歌曲里唱的那个准备《挑担茶叶上北京》的人。还是回到眼前,茶树还是当年那些老茶树,在这个时节居然开满了白瓣黄蕊的茶花,很多的我叫不出名字的蜂在其中穿梭忙碌,这可能是一年中最后的采蜜了,蜂辛勤一年可能忙完这个季节就该准备休眠了。茶花是单瓣的,硕大的一团黄色花蕊映衬得花瓣更加单纯瓷白。尽管已经是正午了,茶地里的露水还很大,枝叶上晶晶莹莹的,挂在茶花上的晶莹的一滴像是激动的泪珠,看见我的到来想擦而又没有来得及擦去,我真的久违我的茶花了,我在忙碌些什么呢?我得走到它们当中去,我多年没有见到它们了,它们肯定在想念我,露水很快地哭湿了我的裤腿,隐隐的茶叶的纯真的芬芳包围着我,我仿佛嗅到了女儿一样的气息。

昨夜回到灯火通明的城市,想到马上就是寒露了,我翻看那些古人写的关于寒露的文字,唐人戴察的《月夜梧桐叶上见寒露》跳了出来:“萧疏桐叶上,月白露初团。滴沥清光满,荧煌素彩寒。风摇愁玉坠,枝动惜珠干。气冷疑秋晚,声微觉夜阑。凝空流欲遍,润物净宜看。莫厌窥临倦,将晞聚更难。”更是一种凉意袭上心头,我多年都没有体味到寒露了。寒露,确实在二十四节气中太平凡了,平凡得像我们的日常生活,但我感觉到了一种庸常的淡定:广厦千间,夜眠七尺;良田万顷,日食三餐。有了寒露,我不希求轰轰烈烈的日子。

清早起来,身上感觉得比昨天又增添了一层凉。园子的桂花还在浓烈地喷洒香雾,银杏已经开始变黄,该绿的树木还在绿着,人世间该忙碌的还在忙碌着。太平常的寒露,太平常的日子,夜里我在键盘上敲打下这些文字:一场秋雨一场凉,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寒露立中宵?

2010年10月8日寒露写于澡雪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