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花吹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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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立冬:落木千山天远大

居然就是立冬了。冬是个什么样儿呢?已经告别立冬一个年头了,现在冬又不声不响地来了,像一片轻飘飘的落叶那样就飘临我的身边。我说过,我是一个比较喜欢深秋季节的人,今年的很多秋日我都在川陕交界的大巴山里频繁地走动,从四川走到陕西,又从陕西走到四川,甚至可以说是闲逛,没有目的就是目的。大巴山里的红叶黄叶可以为我作证,我大量地保存着那些好看的叶片的面容,我不知道可不可以说我这一个秋季都是在为着红叶和黄叶忙碌,但是这个季节确实应该少点烟火味而多那么些远离尘嚣的飘逸。

立冬是我从日历上翻出来的一个节气,因为凭着我对季节的敏感,我居然就没有把立冬感觉出来,兴许是气候变暖的缘故改变了我对季节的敏感。园子里偶尔的那么几棵银杏还在黄叶纷纷,樟树还是那样一副深沉的绿面孔,茶花叶片上的蜡质更加明显,铁树更见青绿,蒲葵把一年的沧桑飘在空气里,有那么些不屈,有那么些不甘,也还是深绿着。实在是寻不到一些冬的意味。看来城市里的植物和现在的人一样,在污染和温室效应里麻木而且迟钝了,难得真正地动情一回了,连风也懒得出于同情一样地吹拂。

城外那些远山里,新翻耕的土地在暖融融的阳光里别有一种清新。冬小麦已经种进泥土里,开始又一个生命轮回的起程;少有其他的作物来争夺阳光了,那些已经长出的油菜、青菜绿得滋润而且悠闲。秋荞已经收割,暗红的枝干还没有减退颜色。多年前的这个时节,农事也是很松散,我已经想不出那时我在干些什么,但我确实没有像现在这样在阳光下享受秋冬的交替更迭。

寻秋?我四处走动或者说简直是游荡,我所看到的农人差不多跟我一样悠闲,而今忙碌是属于城市里的生活。而在山野里,没有比准备冬眠的动物积聚食物和催肥自己更加忙碌的了,松鼠、黑熊等已经在准备越冬的眠巢了,鸟儿的感情是靠不住的,只要有了季节的招应,很多就会立刻回到越冬的南方。山林里的一些土著,竹鸡、地雀之类,由于没有了竞争的对手,显得欢快而且慵懒,一边刨食还一边唱着微吟一样的山歌。

在我拍下的大量秋冬季节的景物中,银杏,是穿着妖冶的贵妇,在众树都脱掉衣装的时候显得分外招摇,老早就金黄了叶片,但偏偏要吊足你的胃口,像是西方的********一样,一场风起就仿佛在说,脱了,脱了,结果脱掉那么一些又不再脱了,非得要等到又一场风起,就如同杂耍艺人收获了碎银再来下一场演出,让诱惑把山野和目光点亮。一直要等到了立冬,才最后一次于风中谢幕,还有那么一些牵牵不舍。

芦花也是这个季节必不可少的。我们大巴山里往往把芦花叫做巴茅,立冬时候的芦花已经白发飘飘,灰白色的花蕊夹杂着星星点点的猩红,内敛而又张扬。芭茅的风情是要过了年少才显露出来的,在那些接近水边的地方临水照影,低垂着的片片苇叶一天胜似一天憔悴,配合着团团随风飘舞的芦花,窸窸窣窣地说一些烟波浩渺的情话。《诗经·秦风》里的伊人要是没有了别名叫做芦花的蒹葭,柳永和李清照等的婉约词里要是没有了芦花,我不知道“念去去、千里烟波”该是怎样一番情韵。我们那一带有用芦花装枕头的习俗,让读过几句书的我去采摘,我却不忍心下手,所以我生命里的很多日子也就像随风飘飞的芦花一样随风飘散,很难很难丰盈而且饱满。

把天空衬托得分外高远的还是树。挺拔的白杨像一个巨汉把天幕撑得又高又远,特别是白杨的表皮有一种银灰的高雅,很适合作为擎天的柱子,把大地和天空连接在一起。那些大巴山里特有的学名叫做台湾水青冈的树高大挺拔,散开的树冠从四方八面伸向天空,沧桑的树皮像是饱经世事风雨的哲人随时都在沉思。还有红杉、水杉、柳槐、板栗、梨树、厚朴,以及很多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落叶树,都有一种久经苍茫的大度与旷达。此时我就坐在川陕交接处那个被我全括为“陕南之南,川北之北,秦巴之交,川陕之会”的地方,面对数万公顷的水青冈林地,落尽了叶片的硕大树林有一种磅礴之势,不起风都会让你觉得有一种巨响在林间嚯嚯穿行,动地而来,这时你才会知道秋冬交汇的季节是不需要悲伤的,大地有一种自然的脉动让你悲伤都悲伤不起来,大地有一种潜在的节律让你不激动也得激动。你的心胸不得不宽广,你的血脉不得不跳动,你的眼界不得不开阔,你不得不感到什么叫做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放眼秦巴,千山旷远,天空高邈,舒畅极目之时你只能感叹平日里的张狂原来是没有搞清楚一个问题:你以为你是谁?

山里红,火棘,柿树将秋天最后的亮色挂在树巅,诱惑而又明艳。山菊花开得张扬而放肆,对即将来临的一切毫无惧色。有一种名叫木芙蓉的花,还在寒风中绽放,枝条上那些红的,粉的,白的,紫的,异色的花朵仿佛是专门献给冬天的祭礼,为千山落木天远大而献上的礼赞。

高远的天空下,立冬的时候我不得不写到那些柑橘。多年以前的少小时候,我就参加过挖树窝的集体劳动,也是在这个没有多少农活的季节,我们把荒野里的荆棘砍掉,在野草覆盖的荒地里挖出一米见方的树窝,然后将柑橘树栽植下去。那时的我力气微弱,根本没有想到艰辛得让我诅咒的劳作会换来一山的红红妍妍,后来我才抒情地感觉到,柑橘在落木和凋敝的草野夺目明亮,像是一坡的秋歌和冬歌。也只有在立冬,你才会感觉到红与绿的搭配、红与黄的搭配是一种多么令人心动的搭配。

我以为这时候最为配衬的还有流水,如果没有天上的行云和大地上的流水,天空的高远和大地的辽阔将会缺少大度与生气。有人说,秋水静若处子。立冬时的水确实不需要流动的那种纷嚣,只有静水流深才能映照出天地的大美,大美是应该静的。浅滩上的喧哗的流水跟时尚和潮流其实没有多少区别,遇上石头沙砾就发一阵虚张声势的吼叫,吼叫过了最终还得归于深潭静流,所以什么东西只要热得快也就冷得快。静水流深,才能承载巨船斗舰,同样,人的内心深阔也才能沉潜着博大精深的思想,这一点,连捕鱼的人都明白,只有深水潭里才能捞得起大鱼,浅滩上游动的总是小蟹和虾米。可惜的是,很多人却在喧哗的浅滩上湿湿脚,追追潮流和流行就以为自己人五人六,可以随心所欲地对他人指手画脚。只有静得下来,浮躁与浅薄才会被博大与精深所替代。秋冬时节的静水流深,实在是一种良好的修养,美好的物事总是默默不语。人的修养何时可以达到如此境界呢?连鸡生蛋都是在蛋已经生出才鸣叫报功的,谁见过一边下蛋一边高吼的母鸡?所以,人也得沉静下来,不要写出一点东西就夸夸其谈,自鸣得意;不能有了一点点权力,就趾高气扬,颐指气使;不要稍微有点成绩就吹破牛皮,自吹自擂;当然更不能占了点权位就突然变得百科全书一样神通广大,天下唯我第一,所有的人都只能排在第二第三,连起码的自知之明都没有。

我不知道海子敏感的秋天是不是就应该在深秋临近立冬的时候,总之是那种感觉好像非得要到了这个时候才找得到,兴许是我太迟钝的缘故:

秋天深了,神的家里鹰在集合/神的故乡鹰在言语/秋天深了,王在写诗/在这个世界上秋天深了/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该丧失的早已丧失。

是不是王在这个时节都在感叹,一切过去得太快了,快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得到?

是不是王在这个时节都在感叹,一切的美好都有了,美好到静水流深默默不语?

2010年11月7~8日写,12月7日改定于澡雪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