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花吹雪
28380100000004

第4章 风吹浮世

中国古代的士大都是以隐出名的,人们对士的最高要求也是隐,而真正的大隐却是隐于市。我没有生活在古代的中国,我也不是古人所谓的士。但我却一样地喜欢高山流水,峡谷云岫,秋水长空;我也一样地喜欢萍踪浪影于滚滚红尘之外。

是一个行走中小憩的片刻,爬上很长很长的野坡,终于见到山脊上的一处农家。丢在世俗边远角落的农家小舍仿佛白骨精的草庵一般飘摇于野岭山风,并不闭合的院子,吊脚楼像是飘在山崖的一朵云,木质结构的房屋经过岁月的时光淘洗还原为木头的原色,黯淡而灰黑。灰色是一种很沧桑的色调,还有点落寞忧伤。远远地就听见鸡鸣,是那种原生态的没有经受过污染的啼鸣,激情饱满而充盈,不像那些随意哼唱流行歌曲的城里孩子,还没有经过变声期就唱坏了嗓子。现今要听到响亮的鸡鸣也是不容易的,特别是呼吸着清新的负氧离子含量颇高的空气的那种鸡鸣,在我看来比那些舞台上声嘶力竭怪声怪气的怪物吼叫得更有穿透力。怪物们明知嗓音拙劣,便会有电声乐队来掩饰,要不就是配合点暧昧的肢体动作来转移听众的注意力。但深山里的鸡鸣却不,它只用声音来穿透空气,所以我们是先闻其声而后见其形,即便见了其形也不过是躲避奔走的姿势,绝不是以此吸引人的注意。所以说,听鸡鸣能够知晓其对声调音韵把握的程度。尽管人们用公鸡嗓子来形容那些干涩枯燥呆滞的嗓音,但野山里的鸡鸣却实在是自然饱满得多,陶渊明听到了都会有“鸡鸣桑树巅”的错觉。要是再往前推到鸡的祖先那个时代的话,大巴山深处偶尔的一声野雉鸣叫,那可是八度以上的八度,能够穿透几面山坡的林木和空气。

深山里的鸡鸣如此,犬吠其实亦如此。深山里的狗虽然没有见过世面,但却是不怕事的。在它的眼里人一律地都比它低,无论你的官阶级别怎样高低,它都敢朝着你狂吠,这一点绝不像是我们很多人那样,我见过有一些所谓的很不怕事的或者见过大世面的人,一经见了级别职务比自己高的就不敢哼哼。我绝不是想要在此贬低人,只是说大凡我们每个人在上级面前都缺乏那么点儿底气。兴许是深山里的犬没有见过世面,还不知道外面的世道有三六九等身份地位的区别,所以就不加区别地一律待之以狂吠。那种狂吠确实不是城市里温驯的同类所有的,它的声音来自于胸腔的共鸣,所以它不需要吊嗓子就能够吼出雷鸣一样的巨响。我读到过很多作家写深山里的犬吠都是吼声如豹,比如贾平凹的商州系列小说就写到狗大如豹吼声如豹。这一点我是深有同感的,尽管我只是在动物园听见过狮虎和豹子的吼叫咆哮。这些都应该归功于那一片远离尘嚣的山林,让犬吠保持着原本该有的本真和激情。

我还想说的是,除了犬吠,深山里的狗也像朴实纯真的山里人一样憨厚耿直,你用不着惧怕,尽管它是那样一副凶恶的姿态,但只要它的主人出来招呼了,它便会尽弃前嫌,讨好地向你摇着尾巴,鼻子里喑喑地哼,仿佛在向你致歉:它只不过是在尽着它应有的职责,但又绝不仅仅是例行公事。要是它的主人不在的话,它可对你绝对是不依不饶的。有了主人的表态之后,它也就不会再把你当做入侵的恶人了,这一点它很坦白,绝不会对你使绊子搞小动作伤害你。

我迎着鸡鸣犬吠走进那一处山脊上的农家。同现今中国许多地方的农村一样,房舍虽大,但少了人却显得空空荡荡,落寞而缺乏生气。我见到的这一家有四人,两个大人两个孩子。大点的孩子已经有了山里孩子的羞涩,随时紧跟着母亲进进出出;最小的孩子估计只有岁余,在院子里蹒跚着学走路。孩子还没有“笑问客从何处来”的意识,但俨然知晓自己就是这山野里的主人似的,若无其事地自顾着快活,只时不时地一双眼睛把你看得生疏。

这个季节是远山里比较忙碌的秋季,尽管已经秋收,屋檐下挂着一摞一摞的苞谷,金灿灿的,像是给山野里的屋舍围上了金光灿灿的绶带,但两个大人还在忙着进进出出,那个大点的孩子随时都在挡着他们的路,不时地有他们的指责,但孩子还是那样尾随着进进出出。只有我是闲人,坐在院子的一角,我得以悠闲地倾听山风,这是很久没有的平静了。烦嚣的事情丢在了身后,想也是没有用,手机没有了信号,任是什么十万火急也找不到这儿来,我得以用这慵懒的片刻休憩时光贪看青山。

天空中云彩到悠远的高处散淡去了,青山已经写满了秋意,呈现着一种黄绿相间的秋香色,让人陡生出亲切温暖的感觉。树林稀疏却颀长,要是落雪的季节,动物们没有了吃食,就会到林间觅食,要是遇上一个“自扫雪中归鹿迹,天明恐有猎人寻”的古人,那该是诗意饱满的。可惜我不是古人,要是那时谁能够给我一把金竹做成的扫帚,让我趁着天未明将那一行行的鹿迹扫平,以免猎人发现鹿的足迹,我一定是乐意而为的,尽管要在天未明的寒冷黎明从暖暖的被窝里爬出来。一阵风过,林子里落叶密密层层地摇落,像是告别的喁喁独语,惊破了我的玄想,我将目光收回来,眼前的一景却更让我感到世俗的平和与温馨。一只高大阔步的公鸡正好像仪仗兵一样护卫着它的妻儿在院子里游行,母鸡带领着它的一大堆孩子在前边行进,口里不时呼唤鸡雏的乳名,一只顽皮娇小的鸡雏摇摇晃晃地趴在母鸡的背上,由妈妈背负着前进,负重的妈妈没有任何的怨言,仍旧踱着不缓不急的步子,将母性的博大演绎成宗教般的醇和,让人觉得活在世俗的美好。

平常的一刻,就这样演化成拙朴的天趣。独自玩耍的孩子还在津津有味地看着地上的一只不知名的秋虫缓缓地爬行,想伸手去捉住,也许是有些害怕,伸出的手总是距离虫子差那么细微的一点点,孩子不急不躁地跟进虫子的爬行,我不明白孩子的幸福为什么总是有那么些傻傻的。轻风徐徐地从身边吹过,最好的人生时光竟是静静默默的见素抱朴,生命有时候确确实实需要短短地打个盹。

突然,院子外的犬吠惊破了眼前的沉静,主人吆喝住狗,告诉我来人是准备在这里搞旅游开发的,现在的房子也得搬到集中规划的地方去。我才恍然觉得我这一片刻的休憩仿佛珍贵得很长很长,一片浮世的宁静又将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我可能是消受这宁静的最后一个人。

风无声地吹过了……

吹过了浮世……

2010年5月24~25日作于澡雪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