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火车,我回到了上海,上海挂了许多寻人启事,上海是一座迷宫,人很容易丢失自己,其中一张寻人启事上有我的照片,我对警察说:“那人是我。”很快,我回到了我的家中。我的家族见我娶了个相貌平庸的妻子,便不对我将来的小孩抱有任何指望,断绝了和我的一切联系。我和妻子孤零零地生活在上海,我是该尽快回来,否则她面对的将是一片令人窒息的静寂。
抚摸着妻子的乳房,我黯然神伤。时光在她身上经过,她坚挺的乳房已渐渐松软。
我早已越过了一九八七年,正向着中年的方向稳步发展。
在心理学上有一门东西方心理的比较研究,指出西方用纪念馆怀念先人,他们搜寻一切遗物展览,每一件物品都指向一个具体的事件,而东方则只有纪念碑,先人的遗物随着埋葬而永远消失,同时消失的是具体事件,此说千真万确,语文老师没有给我留下任何东西,她已成为一个象征。
在毕业考试的前夕,我面临着“留校任教”与“离校求职”的两种命运。好心的学校从我的档案中取出一份足以摧毁我光明前途的材料,交给我自行处理。
那是一九八七年失火的夜晚,我和我的语文老师所写的交代。我稚嫩的字体在枯黄的纸上已然褪色,仿佛是落叶上的虫蛀。我们一九八七年的初中,在十数年的风雨中已然消失,原来的人员早已不知去向。
手捧材料的一刻,仿佛回到了那片黑沉沉的煤堆,皮肤在乌金的包裹中,有一种特殊的幸福感。
在那一刻,我与过去剧烈的相撞,两败俱伤,我失去了我的记忆……
回到上海已经有三个月了。
我找到了工作,在一所监狱为犯人们做心理咨询,我常常溜出来,在大街上走个十几、二十分钟。
那天,我漫无目的地行走,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头,是长途汽车上我怀里的女人,我大叫:“你在上海啊!”这是我十几年来第一次喊叫,她笑嘻嘻地看着我,说:“你走路的姿势怪怪的,你又哪不正常了?”我十分不好意思地告诉她,我身体里长出两块骨头,它们将带领我走向死亡。
她骑在一辆三轮车上,驮满了书,她哈哈大笑,显然不相信我的话,看着她的神情,看来近来的日子还很快活,我就问她:“在乡下,你为什么收留我?”
她仍笑着:“嗨,跟你没法说。你要是个作家我就告诉你。”
我:“为什么是作家就告诉我?”
她说:“嗨,写下来呗,要是我能变成小说,活一辈子也就值了。”
小说就是人类的大脑,密密麻麻的文字是脑中的细胞,脑海淹没生活。小说仿佛游荡在夜色中的吸血僵尸,在生命疲惫的时候闪现而出,吸干一个个男人女人。我早已将自己放入魔鬼的口中任其咀嚼。在小说中满是伤痛。
小说是商场中隐藏在柜台、衣兜中的钱币,换算着世间万物,每个人都被这一法则运算。
她从车上取下本书放入我手中,“这书最近太火了,送你作见面礼了”。
那本书名叫《武侠传说中的大众心理》,署名“诸葛亮”。
显然那是我的著作,解答了我诸多知识的来源。弗洛伊德研究文艺复兴绘画,荣格先生研究东方宗教,我的研究课题是武侠传说。在一九八七年我曾经是个武侠,在我的心底有着深深的怨恨,急速流逝的时光也未能耗尽。
那本书是我博士生涯结束的论文,里面搜集了大量野史,很奇怪,几乎每一个野史中都有一个武侠。一九八七年以后,我在漫长的时间里靠着这些野史来浪费脑力。有时我想智慧是一种病毒,它来自于生活的伤害,智者往往遍体鳞伤。
在论文答辩的前夕,我的书稿得到一家出版社看好,由于其中的武侠野史,被认定具有商业价值,在我失忆流浪的时候悄然出版。
我帮她推了会车,她说:“不行了,不行了,得分手了。”我说:“你在哪摆书摊?我好找你。”她瞪了我一眼,说:“算了吧。”
我很想告诉她我就是那书的作者,但她已骑着三轮车,摇摇晃晃地走了。
我抱着她留给我的书,僵硬地站在马路中央。打开的那本书,我已忘记它的内容。
书中有几个故事引起了我的注意:
“十八世纪,雍正皇帝死后,他的一个武侠离开了京城。十个月后,藕露妃子生下一个男婴,由于怀孕上他的时间是在雍正遇刺的夜晚,出于对先帝的怀念,皇族成员决定让这个男婴继承王位,他就是日后的乾隆皇帝。乾隆皇帝曾经七下江南,有人说他是了解民情,有人说他是寻找自己的生父,他的生父是一位武侠。明朝虽然灭亡,但乾隆开始的清朝皇帝均为汉人血统……”
“两千年前,唐太宗安葬仪式后,他的一个武侠离开了长安。他带走了真正的《兰亭序帖》,伴随太宗皇帝安葬的只是一部剑谱,他将兰亭真迹传给一个叫颜真卿的青年,真正的王羲之风骨以颜体的名义留驻人间……”
“二十世纪初叶,宋教仁先生被刺杀在一列行驶的火车上,袁世凯宣布登基,但他只做了八十三天皇帝便染病身亡。他的死亡不是出于疾病,而是因为一位武侠,当他坐在龙椅第八十三天时,一道亮光从天而降,这道亮光穿过袁世凯胸膛,一闪即逝,仿佛是传说中的飞剑……”
那本书的后记是:
“当现实残酷得无法更改,大众往往用自己的愿望编造野史。在这自我欺骗的过程中,武侠至关重要,他们凭借神奇的武功,在野史中连接所有难以解释的环节。从这个意义上讲,武侠就是意愿。”
站在马路中央,我抬起头来,一辆煤车擦身驶去。
隐隐地仿佛我那黑沉沉的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