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半生流离半生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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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事事休(6)

起始处,便罕见地用了七组叠词。怨怨疑疑,叨叨念念,似极了某种无从呻吟的身心隐伤,微微地复发开来。只觉得疼痛,却不知痛由何处生起。渐渐地,这疼痛如同虫噬蚁咬般走满了全身。无从阻止无从抚慰的绝望,弥散了一整个寂寞的深秋。

那样无望的悲凉,要如何才能够表达得尽情呢?这个聪慧的女子,让人惊艳地连续以叙景的意识流镜头,来营造了此番意象。如同一部无声影片,不着心事,不置对白。只安静地用无情的景事,将心声悄无痕迹托付,晦涩而淋漓。

那种无声的沉默与隐忍,以静谧的力量淹没了所有的空间。那些失魂落魄残缺绝望,亦只有这一大片静寂可以表达了啊。那么多的故人旧梦,亦只有这一大片静寂,可以祭奠。

词的最后,她更是史无前例地连用了二十多个舌齿相叠的气声字。如同声声不可歇止的叹息,以此写尽了无法以言语表达的伤恨与痛楚。

那些字节,渗透了濒临绝地的哀伤。

那样地平静,却以毫无声息的姿态入侵至眼底眉间,潜移至心间肺腑。让人读罢,心下久久无法回复无痕。似乎总有些破碎的片断执拗地残存于意识,如同记忆里某些斑驳凌厉的片断。潜藏于心,永不能忘。

这亦是易安平生最后的一首词。词中不曾使用一个典故,也没有具体描述伤心形迹。于九十七字的词句中,舌声共十五字,齿声四十二字。舌齿磨擦吞吐之间,诉尽一生悲凉。

这是一曲绝唱。不仅因其无论于情感收放还是艺术造诣,甚或遣词造句上都已达到了无人可及的“独步千古”的高度,更因为自此词之后,世上再不见易安体。

这便是所有的大师们,对于自己最好作品所作出的最聪明亦是最无奈之举——搁笔绝字。

因为知道再不可超越,因为知道再不可有此绝杀之作。所以,选择了沉默。以此祭奠,亦以此封锁。

所谓“盛极必衰”。所有的光,在发出了最尖锐最激烈的惊闪之后,要么变得平淡,要么从此黯没。

易安如此清楚,又是如此慧明。因而,她选择了沉默。以巨大的沉默,来保护她一生里的所有发生,保全所有的精致与完美。

如同她要求的词论观点,精微洁细,严不可摧。

这首词,成为她所有词作的句点,一声完整的休止符。以此,总结了所有。

此词一出,天下皆惊,又一次掀起了词坛的骚动。

后人更是纷纷感叹评赏。更有甚者,模仿其音律来造词,皆自愧弗如。

宋·张端义《贵耳集》卷一谓李清照:“皆以寻常语入音律,炼句精巧则易,平淡入调则难。

且《秋声·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此乃公孙大娘舞剑手,本朝非无能词之士,未曾有一下十四叠字者,用《文选》诸赋格。

后叠又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又使叠字,俱无斧凿良。

更有一奇字云:‘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黑’字不许第二人押。妇人有此文笔,贻间气也。”

清·刘体仁《七颂堂词释》:“易安居士,‘最难将息’,‘怎一个愁字了得’,深妙稳雅,不落蒜酪,亦不落绝句,真此道本色当行第一人也。”

……

十二、甚西风吹梦无踪

绍兴十八年,易安六十五岁。

这一年,宋·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前集)撰成。其间有称易安“尝忆京洛旧事”。

其后一年,王灼的《碧鸡漫志》撰成于成都。其卷二载有易安居士事迹。记叙了她丧夫再适后讼离等事,谓易安 “再嫁某氏,讼而离之”。 并评价易安作品及为人,贬多于褒。

再一年,易安自上表《金石录》后,再次拾起了从前与明诚视若珍宝的于流离途中与她“共存亡”而得以保护下来的旧藏字帖。

她决心要完成明诚未完的那些心愿。现在,这些亦已然成为了自己最后的心愿。遂将字帖子全寻了出来,细心整理。

一日,她翻出了米元章(即米芾)两个帖子,但未见有跋。于是两次上访其子米友仁,为米元章二帖求跋。

是年,易安又为《金石录·汉巴官铁量铭》加注 。

又一年,晁公武《郡斋读书志》成。书载:“格非之女,先嫁赵明诚,有才藻名……晚节流落江湖间以卒。”

后又有洪适跋《赵明诚〈金石器〉》于临安,中云:“赵君无嗣,李又更嫁。”

此后,年年如流水,渐次更进。

转瞬间,易安七十已过。

一日,邻巷里有人家生了对孪生子。邻里街坊都纷纷前去探视,回来后都感叹兄弟二人无从辨认的相似。

那户人家亦特地遣人来请才华横溢的李清照过去,看能否帮孩子们起个有气质的好名儿。

易安应邀前往。见到两个玉儿般的小小人儿躺在锦绣的丝绸襁褓中,娇嫩得惹人爱怜。模样儿如出一辙,果真是无从辨认。

母亲将两根五彩绳分别系于两兄弟的小臂以及小脚上,以此来辨认谁是刚刚吃过了奶水的。

易安看着这娇嫩憨厚的小小生命,心里有着莫大的震撼。她一生无子,尚未能体会到母亲与孩子之间那种血浓于水的牵系。但在这一刻里,她的母爱被全然唤醒。需要多么巨大的勇气与爱,才可以支撑一个母亲来完成这样艰巨的生命创造过程啊。

她似乎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触碰到了生命无限的神圣与潜能。她于是为这对幸运的双生儿,头一次动笔写贺生启:

无午未二时之分,有伯仲两喈之侣。既系臂而系足,实难弟而难兄。玉刻双璋,锦挑对褓。

——《贺(人)孪生启》

此贺生启,录自《琅嬛记》卷上引《文粹拾遗》。

又见《古今词统》卷三、崇祯《历城县志》卷十六、《宋稗类钞》卷二十一、《宋诗纪事》卷八十七、《词林纪事》卷十九、《癸巳类稿》卷十五。

清·沈瑾辑《漱玉词》附诗文亦收之。

但前文已说过,《琅嬛记》据后世查实,其实是明人所伪造的一本闲书。明人藏书目录,已将其编入伪书类。而其中所提的《文粹拾遗》,据查亦无此书。因此,其中记述的诸多事迹,真真假假,不可全信。

但却又见后人中,有引之为易安所作。而其是否跟随了《琅嬛记》中所引用,抑或是依随了别处撰录集,则不得而知。

因此,此启是否易安所作,仍属存疑。

无论易安是否有作过这样一则贺生启,在她漫长的一生中尤其是晚年定居于临安时候,一定得以见过别人家新出生的婴儿。

那种生命的神奇,让她感叹。生命,以这样强悍的姿态,让她感觉到信仰般坚不可摧的巨大能量。

那种无限的可能,唤起了她久埋于心的那个愿望——她要将自己平生所学所得,传授于这些稚幼而带着无限可能的后代。

于是,她开始收起对生活的漠然与无谓,关心起身边的孩子们来。

此前,她其实有收过一个徒儿,名唤韩玉父 的。那孩子与 她一样,同属南渡之人,但终究跟她缘分不厚。而且那孩子眉宇之间,总有些晦郁,似乎在暗召着此后人生里的某些隐约苦难。后来彼此于离乱中渐次失去联络,她此后没有再收过弟子。

一日,她又在教孩子们玩她自创的“打马戏”。用石子替代铜钱,耐心地跟他们讲解其中规则及道理。

孩子中,有小至刚语句清晰的稚儿,也有大至已可对诗作词的童子。

她对着他们缓缓解说:“慧则通,通则无所不达;专则精,精则无所不妙”。然后,又用了诸多举例旁征博引加以生动描述,以使他们更清楚明了这些图序规则。

她告诉他们,棋局如人生,棋盘似战场。不要小看这些棋子,每一颗,都饱含着人生智慧的大文章呢。

见孩子们都似懂非懂地歪着脑袋,来消化这番对于他们而言过于深奥的言论,她不禁笑了。

这些天来,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仿佛随时都会睡过去不再醒来。她为此焦灼。到她这般年岁,已经不再惧怕死亡。只是心愿未了,她未能甘心就此离去。

而今的她已是年迈之身,国事已难问,更莫提以诗育人的那些虚事了。唯有寄望予这些江山后代吧。如若能够找到那个可以接续她毕生才学的人,她也就了却此生心愿了。

正如此想着,忽闻有一十来岁的小女,正在将她刚刚讲的那番说辞耐心地解释与身边仍一头雾水的同伴。她思路清晰,讲解起来毫不含糊。她没有直接硬搬易安方才所言,却用了自身的语言以及思维方式来解读。头头是道,句句明了。

易安顿时心下明朗,那一个她要找的孩子终于出现了。

她问她姓名,女孩子大方告诉她,她姓孙氏。易安又问她是否愿意跟自己学文章,她愿意将毕生所学无私相授。

始料未及的是,这孩子未等她说完便谢拒道“不可”,并曰:“才藻非女子事也。”

霎时,如同一盆冷水从头顶浇至了脚底,让易安冷透了心肺。

她试图再与那孩子说明更多,然而孩子却已经牵着玩伴走远。

只遗了她,仍以恳切的姿态,僵在原地。

“才藻非女子事也”,这种深受了封建礼教沾染的“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思想,竟然已经植根在了一个才十约岁的孩子脑中,怎能让她不心寒啊。这样一句出自孩童嘴里无心无意的话语,对于学富五车、词动京华的李清照而言,却是一记最最沉重的打击。

曾经,她为自己“学诗谩有惊人句”而自傲。她此前甚至还在为找不到可以继承自身满腹才学的后人而焦心,殊不知原来根本无人在意稀罕这些被视为会“败坏品德”的才藻之事。

原来身为女子,纵有再大才情。于此间社会,仍旧是为人所不屑的。

而更让人感觉可悲的是,连那些才名绝佳的士人学子们,也都赞同此“才藻非女子事”的论调。就连名满天下的诗人陆游,也持此迂腐观点。

备受打击的易安彻底断绝了传承一事的念想,回顾此生,恍然若梦。眼下自己报国已无门,情意无所交付,才学又无人可传,竟一时不知还有什么可以托付以及期待了。

究竟不知,这一生兜兜转转,寻寻觅觅的是什么。辗转流离了半生,到头来什么都没能留在手中。繁华抓不住,虚名抓不住。连同那段曾经艳羡四方的美丽爱情,那一个说过要与她相守终老的男子,都随着这时日的远去而永恒地远去了。

而留下的,只有身后这漫天翻飞的流言蜚语,那些街头巷角里尖酸刻薄的嘲弄轻笑,以及为她看重的孙姓小女淡然无谓的一句,“才藻非女子事也”。

难道,这些就是她穷尽一生所得到的东西吗?

佛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原来,佛家才是至圣明的先知。枉她聪明伶俐了一世,原来却仍旧只是一未得悟道的糊涂人罢了。

但,若她早早悟透,是否便可以避过这一生的颠沛无常?

她已经不需要知道答案了。

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她只是沉默地倚坐于岁月黄昏的窗边,独自咀嚼着那些明明灭灭的回忆,安静地接受了这个世间给予她的所有流离。

绍兴二十六年丙子(1156年),易安七十三岁,于江南。

她觉得,此生的旅程要完成了。而今,到了接受判决的时候。

她静静地等候着,直至听到了死亡的脚步声来到面前。她安静地闭上了双眼。她终于能够彻底地不看,不听,不想了。

那身后所有善的恶的评说,所有是非难辨的流言蜚语,她亦终于不用再背负。

那些最美好,她享用过。那些最残忍,她亦承受过。如此,便已足够。

她仿佛看到了许多人。在眼前如同记忆般斑驳迷离,似近又远。明诚,父亲,继母,还有于意识里始终模糊得不知容颜的亲生母亲。

她终于得以与他们相见,如同看见了自己的来处。他们对她微笑,对她伸出慈爱包容的双手。然后,又一个一个地模糊,消散。

回忆太长,生命太短。我终于,记不下你们的脸了。如若有来生……但那毕竟,又是虚无飘渺的事。

或者,让我们就此相忘吧。也许遗忘,才是给予彼此最好的纪念。

她静静地落下了最后的一滴泪,完整地偿还了这一个纷繁人世。

她安详,娴静。宛然若生。

从此以后,世间再无李易安,再无那个“借翎毛花卉隐括身世,倾吐心声”“用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以寻常语言度入音律” 的传奇女子,无论于词坛正记或是野史,都再听不到那个曾经吟哦惊艳、用字动人的名字。

她以这般巨大的静默,埋葬了自己传奇而虚幻的一生。

如果一定要说有所遗留,那便是记叙了她一生悲喜的,流落于民间的长长短短字节。那里,寄托了她所有的秘密,所有的心事。所有的,爱恨情愁。

除此之外,再无其余。

是年,倾注了她与明诚一生心血的《金石录》终得以版于世。

秋八月,二十二日。朱熹作《家藏石刻序》,谓明诚的《金石录》“大略如欧阳子书(指欧阳修《集古录》)然诠叙益条理,考证益精博”,更直夸明诚:“文笔最高《金石录》煞做得好”。

在千年以后,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李清照”这个享誉中国词坛的名字,被国际天文界史无前例地命名于水星上的一座环形山脉。

这是一场让世人鼓舞欢欣的隆重礼遇。那个美丽的名字,以星星的名义得以了重生。她脱离了凡俗人寰,与整座星河一起永恒地闪耀天宇。

但愿能够以此告慰九泉之下,那朵寂寞的芳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