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黑宝泉公司回到驻地,刚鹏的双腿像是爬了山,酸溜溜沉甸甸,真想倒头就睡。可思维异常活跃,打了兴奋剂似的。黑宝泉公司的实力太强大了,而且大家都已经知道,他们通过种种手段,用很低的价钱,买到了白羊岭200公顷也就是3000亩的山荒地,要投巨资,把那儿开发打造成旅游胜地,这是省里的大项目。如此强势的公司面前,以秦峰为首的村民们,想要获得他们期望的结果,是不可能的!况且,当下绝大多数的村民在工作组的积极宣传、动员、教育下,思想认识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他们原本害怕惹事,只是在秦峰等人的蛊惑下跟着起哄,想得点儿好处罢了,有些纯粹是凑热闹,一看工作组带着公安,立马就鸟兽散了,谁也不想没事找事。毫无疑问,秦峰身边的几个死党都将被一一分化,所谓的堡垒很快将被攻破,他即将成为孤家寡人,不要说维权打官司,恐怕到时候连申诉的机会都没有。
再三考虑后,刚鹏打电话给支书老刘,让他设法找到秦峰,来个电话。
第二天上午,秦峰的电话来了,说他因个人私事,七八天后才能回来。无奈间,刚鹏不得不在手机里对秦峰好言相劝,让他立刻回来,停止错误举动,不再聚众闹事,否则后果严重。并向他保证,只要主动认错改错,啥事没有。另外,既然企业愿意出钱给村里新建小广场,答应在村里招收工人,应该积极响应,有事协商,友好相处,见好就收。真有什么其他诉求,要通过正规渠道逐级反映,切不可组织村民寻衅闹事,更不能围堵企业影响生产,等等。
可一根筋的秦峰死理认到家,拒绝妥协。他坚定地认为,工作组上山是他们抗争的结果,他当过兵,上过老山前线,知道什么是犯法,坚信党和政府一定会维护农民群众的基本利益,等等等等。再然后,就开始倾诉,将他们为何走到这一步的艰难和冤屈以及基本生活所面临的困境,来了个竹筒倒豆子。末了,更加坚定地说,大黑庄村民们的艰难处境就是黑宝泉公司造成的,黑宝泉霸占村里的水源,侵占村里的森林,违法占地,买卖耕地,干的是黑心事,发的是不义之财。他之所以带领村民们维权,完全是被迫的,是为了伸张正义讨说法,他将为此抗争到底,义无反顾。
到了这份上,刚鹏知道,简单的调解不可能有用,事情的结果将对秦峰极为不利。良心上,他对他深表同情,甚至有那么点儿莫名的敬意。但他不能支持他的做法,也不能说胳膊拧不过大腿之类的废话。两难之下,只好说,凡事要往远里看,你要立刻回来,要认清形势,相信组织,相信政府。
没想到秦峰说,我相信你!
刚鹏就愣了,这话太出乎意料,说我们根本不认识,连面都没见过,你凭什么相信我?
因为你到梁建超的温泉没洗澡,吃喝嫖赌都没沾。
刚鹏的眼睛顿时大了一圈,说你怎么知道的?
心直口快的秦峰毫不避讳地说,这是大黑庄的地盘。实话告诉你吧,梁建超的事我知道得多了,那个浴霸山庄就是个腐败场,专供各级官员和有钱人赌博玩女人,省市县的大官们在里面干了些啥,我都知道。
刚鹏惊得不轻,说秦峰,这话可不能胡说啊!
没胡说,我了解过!
你了解啥了?
有人在里面泡温泉抽大烟,有人专门玩弄没成年的女孩子,凡是去那儿的官员们,十有八九都下水。
刚鹏立刻正色道,你亲眼看见了?
秦峰似乎钝了一下,说没。
那你手里有证据吗?我指的是可以作为法律依据的证据。
没……
那就是听说啦,道听途说的事,如果事关重大,涉及他人隐私、利益或个人名誉,随意传播,不仅要负责,还可能吃官司的!
我没看见,但有人看见,而且肯定是真的!他们挂着台商的标牌,占着国家的资源,干着投机钻营、唯利是图、缺德害人的勾当!在我眼里,他们跟披着人皮的狼没啥两样!
面对情绪冲动、疾恶如仇的秦峰,刚鹏握着手机一时没了主意,他自己也是农民家庭出身,对农民的情感、处境和生活不是不清楚,不到走投无路迫不得已,他们是不会闹事的。就说秦峰,你能说他的诉求不对嘛!问题是,诉求归诉求,道理归道理,真要解决问题得靠策略,非要认死理,宁折不弯抗到底是行不通的。他想着怎么叫秦峰赶紧回来,他想尽快见到他,但对方挂机了,而且是关机。
第二天,刚鹏找了几个了解秦峰的人谈话,掌握了更多他的情况。
秦峰的爷爷秦志贵最初是个生意人,抗战那会儿在包头被土匪劫了货,不得已跑到延安参加了共产党。武工队、正规军他都干过,打完日本打老蒋,然后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是中国人民志愿军中的一名老连长。不幸的是,战场负伤成了俘虏。后来说是被国民党特务策反去了台湾。秦峰的父亲秦友民,当年之所以被当作“牛鬼蛇神”发配到大黑庄,就是受了叛徒父亲秦志贵的牵连。改革开放后,拨乱反正,叛徒秦志贵的事儿不知怎么突然就弄清楚了。原来,跑到台湾的那个秦志贵和秦峰的爷爷是同名,真正的秦志贵是在被俘后,因伤重不治而去世的。换句话说,他是因伤被俘,不是叛徒。秦友民为了真正还父亲一个清白,两年的时间里跑遍了能跑的地方,找遍了能找的人,最终在父亲老战友的帮助下,使父亲获得了平反。秦峰之所以能当上兵,与爷爷秦志贵的平反有很大关系。他之所以敢挑头对梁建超发难,也与爷爷有关。在他看来,爷爷身经百战是好汉,在战场上负伤而死是英雄!而梁建超的叔叔是什么人,是军阀马步芳的保镖,是拿着刀枪跟共产党拼杀的人,谁知道手上有多少血债。这种人的后代,回国后居然成了众人仰慕的香饽饽,享受国家给予的各种优惠,待遇好得像功臣。而自己的爷爷、父亲遭了那么多的罪,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和冤枉,就像是活该,几句话就打发了。再想想自己在云南前线守卫老山的日子,几个月天天窝在直不起腰的猫耳洞里,炮弹炸、机枪扫、暑热蒸、蚊叮鼠扰蛇虫咬,不知流了多少汗,脱了几层皮。一次出击,子弹在他脖根里开了道槽,鲜血直流,差点儿没要他的命,可他还是拼命往前冲,硬是抓了个俘虏,立了三等功。他觉着没立一等功二等功,是运气不好,战场没给他立大功的机会,只有短短几个月就换防了,否则他坚信自己能成好汉。你梁建超无才无德,靠着不义之财,称霸一方,凭什么呀!他的心里不平衡,不服气啊!
刚鹏的调解不成功。秦峰不把劝告、警告当回事,认为工作组和梁建超是一伙的。他把控告黑宝泉公司的材料贴到了网络上,里面牵扯了不少头头脑脑,最终被派出所抓了回来,免去村委主任职务,开除党籍,强制拘留。期间,他拒不认错,不服管教,大闹监房,被判三年劳教。
两年后,刚鹏通过国家司法考试,从圆都县刑警队调到了县检察院,成了一名检察员。又两年后,随着中心城市的不断扩张,圆都县成了省城的一部分。刚鹏经过一番努力,调到了城北区检察院,任检察官。
此时的白羊岭已今非昔比,原先杂草丛生、灌木横陈的山岭上大树成林,郁郁葱葱,西式的尖顶城堡、回廊、拱门拔地而起,欧式雕塑、艺术造型随处可见,一些别致的宫殿式建筑和别墅正在兴建,报纸上电视上溢美之辞令人心动。
一个细雨霏霏的周末,刚鹏在办公室里等着下班,检察长苏祥突然来电话,把他叫到办公室,说城北区公安局要求批捕的人员中,有个叫秦峰的,案子有些特别,争议不小。这个人是圆都县塔布乡大黑庄的村民,考虑到刚鹏在塔布乡派出所和圆都县公安局干过,熟悉那里的情况,叫他全力以赴把案子尽快审核一下,如有必要,可独立侦查。
刚鹏拿到卷宗一气看完,强烈的不安笼罩心头。
原来,秦峰三年劳教期满,回到大黑庄后,不但没有认命服输,成为“老实人”,反而更加激进,他先是围绕着梁建超的所谓非法行为,到处上诉,到处控告,告梁氏兄弟、告政府、告公安、告劳教所,等等。无果后,竟然变卖家产,公开组织一些人搜集梁建超所谓的罪状,列了十八条,召集几乎全村的村民签名画押,向国家有关部门举报,在网络上大肆披露。煽动群众印制小册子和传单,在黑宝泉公司的大门口、省政府门前以及公共场所到处散发。还放话说,如果他们的诉求得不到解决,就上北京,扳不倒梁建超誓不罢休。因秦峰的行为不仅针对梁建超本人,还对一些领导干部进行了揭露,有些语言相当过激,行为近乎疯狂,在社会上造成了强烈影响,随时可能引发严重后果。为此公安部门已经对他进行了两次拘留,但一经释放,他就变本加厉。
第二天一早,刚鹏带着助理赵佳,驱车前往大黑庄,找到了仍然担任村支书的老刘。他正背着手观看几位老人在村头小广场的棋摊子上下象棋,见检察院的来找,急忙起身,神情紧张地迎上前来。见是刚鹏不由得一愣,紧接着就满脸堆笑与刚鹏握手。几年前,刚鹏作为工作组的副组长来大黑庄蹲点时,俩人没少打交道。刚鹏紧紧握着老刘的手,一番自我介绍后,说明来意。出乎意料的是,提起秦峰,老刘的热乎劲立马就成了撒气的皮球,要么闭口不谈,要么避开话题,似有什么难言之隐。刚鹏只得再次诚恳地说明来意,打消对方的疑虑。
老刘有意远离棋摊子,压低嗓门问,你们是来抓他的吗?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十分意外地说,不是说要抓他嘛,怎么还不抓呀!作为支书,我说说个人的看法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刚鹏痛快地说。
那好,我实话实说,以前的那些事,你都知道,我就不说了。就说现在吧,秦峰自从劳教回来,就没安分过,动不动就和政府作对,召集庄子里的闲汉们聚众闹事,搞得庄子里乌烟瘴气,派出所都进了几次了!这种人,你们怎么能不抓呢?以我说,要维护我们大黑庄地区的安定和团结,秦峰非抓不可!
这话太出乎刚鹏的意料,在他的感觉里,老刘和秦峰是曾经的搭档,关系相当不错,老刘曾明确支持过秦峰维权的主张,再怎么着也不会落井下石吧。
见刚鹏不表态,老刘眼神飘忽,像是顾忌似的说,刚才说的是我个人的看法,仅供你们参考。对不起,我家里有点急事,要下山办,得先走一步,你还有什么事的话,我们村长负责接待。
老刘说完匆匆而去。
刚鹏决定找村长聊聊,就到棋摊子上想找个人问问村长在哪儿。有个矮个老头,先是充满敌意地瞅着刚鹏,见刚鹏面相亲善,口气和蔼,便靠上来,吸着半截烟,眨巴着细眼睛,小心翼翼地说:
你们真是来抓秦峰的?
刚鹏不禁反问道,谁说我们要抓秦峰?
矮个老头愣了愣,说不抓就好,一些人总说秦峰是坏人,其实不是!派出所、公安局动不动就抓他,关他,是不对的。
刚鹏兴趣起来,说怎么不对啦?
就是不对!他们对秦峰的做法,都是成见造成的!不信,你问问大家。他并不是有意挑事闹事,那些所谓的罪状,也与违法犯罪没关系。你不信是吧,实打实地讲,他干的那些事儿,全都是为了大黑庄群众的切身利益,全都光明正大,没有一件是见不得人的!真的,我老了,脑子落后了,跟不上形势了,但好人坏人还能分得清。
说这话的时候,棋摊子散了,六七个人围上来,一个个严肃得泥人似的,似乎天大的事儿就要发生。
矮个老头见状,胆子更大,人更精神,猛吸两口烟屁股,豁出来似的说,良心讲,他那根本就不叫聚众闹事,如果非要说是闹事,那也是给逼出来的!这不光是我的看法,也是大黑庄全体村民们的看法!
刚鹏说,你一个人能代表全村?
他听出话里的意思,嘿嘿一笑说,当然不能,但起码能代表一大半。
刚鹏脑子一转,随意问一大胡子老人,说阿爷你好,他的观点能代表你吗?
阿爷吧嗒了两下眼皮子,直愣愣地盯着刚鹏诚实地说,差不多吧。
刚鹏暗自一惊,这可不是上了岁数的人轻易说的话,立刻抓住话题说,那就是说能代表,既然能代表,在你看来,秦峰有没有错?
阿爷马上狡猾地回避说,有没有错不好说,我也不知道,有啥事你还是自己去问他本人吧。
本来就没错!人群里有人嘀咕了一声。
刚鹏见是一个头发雪白面容慈祥的老者,怕有七十多岁了,他恭敬地说,老人家,请往下讲,你凭什么说他没错?
我是看着他长大的。我姓焦,焦裕禄的焦,名叫焦治中,大家叫我焦先生。他上学那会儿,我是村里的代课老师,教过他几年,他是班上最好的学生。不光学习成绩好,品德也是最好的,是我的好助手!不瞒你说,当时学校里有三十来个娃娃,四个班级,就我一个代课老师,顾不过来。他上三年级的时候,就常常帮我教一年级的学生,还经常帮我改作业,做得非常好。他当兵上过战场,在老山前线立过三等功。复原回来的时候,县上乡上都进行了隆重的欢迎。
有人插话说,县上照顾他,还给他分配过工作呢!
焦先生挥手打断人家,接着说,可惜他阿爸得了脑血栓,瘫在了床上,他整整伺候了两年,离不开。后来阿爸死了,妹子嫁人了,留下他阿妈一个人,身体又不好,更是离不开,就守着母亲留在了大黑庄。像这样一个上能报效国家,下能孝敬老人,性格刚直,敬职敬业,疾恶如仇的人,能有什么错?不就是打抱不平,维护大家的利益嘛!不信你问问,这些事儿大家都知道!
是啊是啊,我们都知道!
众人纷纷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