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金角庄园:海桀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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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牌和一张(8)

直到黑宝泉矿泉水的问题被人捅到国家质检总局,有人还公开为梁建超辩护,说黑宝泉公司,毕竟是省内的第一家台资企业,为改革开放、两岸交流做出过重大贡献。不管怎么说,人家的初衷是好的,毕竟为我们投的是真金白银,引进的是先进设备和领先的技术。还有人说,教训应该接受,但不要求全责备。要知道,存在的问题,也是由多方面的因素造成的嘛!比如说,当时的水质检验设备就很落后,跟不上生产和形势的需要嘛。再比如说,当时两岸破冰,国家鼓励积极发展两岸经贸往来,招商引资是地方上的头等大事,迫于引资和政绩的压力,圆都县委县政府积极推动黑宝泉公司的诞生,使黑宝泉牌矿泉水一度成为省内最著名的产品之一,对我省的经济发展产生过十分积极的促进和影响。这些成就有目共睹,就是今天看来也相当突出嘛!甚至有人企图用地质变化引起水质变化来掩盖真相。

刚鹏出于职业敏感,曾就黑宝泉矿泉水的事儿问过一个知情记者对事件的看法,俩人是高中同学。同学喝着纯正的雨前茶,轻描淡写说,你问这事干吗?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上届领导的事儿,下届谁要过问那就是傻瓜,更不用说问责了。黑宝泉上马都哪辈子的事了,谁还追究啊。刚鹏说,直接饮用的矿泉水虚假成这样,咋能麻木不仁呢?同学说,你看你又当真了吧,咱们这还没发达呢,老百姓尤其农民,不要说事不关己不疼不痒的事从不过问,就是受害入骨入髓的事儿,大多能忍就忍,这是多少年来形成的传统,是特性。而对大多数的市民来说,你说水有问题,我不再喝就是了,受害是个人的事,监管是政府的事。至于媒体,政府部门不便公开的事,你永远是看不到的。正因为这样,一些问题非到发酵成冲天气浪,上面是不会关注的。这样的观点,刚鹏并不完全同意,俩人争辩了几句。同学说,对不起,我差点儿忘了你的职业了。我跟你不一样,对我来说,类似的事见识得多了去了。实话说吧,利益向来就不是孤立的。有些事与其较真,不如当茶点,或者当酒水,你明白我的意思,茶酒官场都是文化,怎么品味怎么感受完全是个人的事。

同学的话,使刚鹏的内心更加复杂。

事实上,黑宝泉事件他早已想透,他的注意力是在梁建超身上。梁建超之所以积极开发白羊岭,就是因为矿泉水问题持续发酵,巨大压力下,他明白矿泉水肯定是做不下去了。他一面将已有的利益最大化,一面寻找华丽转身的机会。很快,机会来了,有人把白羊岭的巨大商机送给了他。几千亩待开发的荒山地,仅以区区300万元就拿到了手,而且是以公开招标的形式拿到的。土地一到手,马上就和政府主管部门签订共同开发的合同,第一笔政府投资就是8000万。刚鹏不得不佩服,梁建超干得相当漂亮,他等于成功地用政府的钱给自己买到了3000亩的土地,又用政府的钱开始在白羊岭上为自己的未来大兴土木。

现在,刚鹏对秦峰的兴趣越来越大,他望着气势诱人、一派寂静的白羊岭,突然明白,秦峰早已不是过去的秦峰,不论他以何种形式现身,都将引发一场后果难测的震动。

带着种种疑问和困惑,刚鹏回到了检察院,在向检察长详细汇报之后,他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应对秦峰的失踪进行侦查。

检察长的看法恰恰相反,他认为,现在没有任何有力证据支持秦峰的消失为失踪,村民王永贵应对有关梁建超的种种谣言负主要责任。也就是说,有关秦峰被害以及所谓的凶手,完全是王永贵的主观臆想,纯属谣传。王永贵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仅凭主观推测就妄下论断,并四处宣扬,在社会上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这是他文化程度有限、法律意识淡薄造成的,应该进行严肃的批评教育,如何处罚由公安部门决定。至于秦峰究竟发生了什么,作为检查部门,在没有重要事实证据的情况下,不可轻易做出侦查的决定。

刚鹏心口堵得慌,很想坚持自己的主张,但检察长的话很有道理,他又苦于没有任何证据支撑已有的想法,只能暂时作罢。

那之后,刚鹏一直主动关注白羊岭工程的进展情况以及秦峰的下落,时不时地打个电话,了解一下相关的情况。几个月后,大黑庄村委改选,老刘书记下马休息。王永贵再次外出打工。几个曾跟着秦峰维权的人,早就进城的进城,务工的务工,个人过着个人的日子。又过了几个月,有关秦峰的传闻传到了刚鹏的耳朵里,说有人看见他跟一个女人在乌鲁木齐做干果生意呢,好像是一家人。还有人说,在哈密的批发市场上也看见过他,还在一起喝了酒。总之,秦峰是在新疆安了家,生意做得很不错。到了年底,有关秦峰的种种谣传和猜疑,有如天上的云,虽然带来过雷电,带来过阵雨,但都被八面的风,吹散得无影无踪。而白羊岭上的工程起伏不定,各种传闻不期而至,有说工程质量问题大的,有说资金短缺已烂尾的,等等。最大的事件,是黑宝泉牌矿泉水的停产。一夜之间,市场上就没了黑宝泉矿泉水的踪影,没有解释,没有公告,报纸上也没有发表任何声明。黑宝泉矿泉水责任有限公司注销后,有人说梁建超搞白羊岭文化工程是明目张胆的洗钱,等等。刚鹏也有过类似的闪念,但仅仅是闪念。

三年眨眼就过。

习惯定期整理重要卷宗和疑案资料的刚鹏,不经意间又看到了有关大黑庄秦峰的失踪案。自从秦峰失踪后,每次看到或听到秦峰两个字,他就说不出地纠结。这个从未见过又绝不陌生的男人,不知不觉成了他的一个心病、一个痛点,一有感知,就让他莫名的折磨。这不仅是职业习惯,还与他强烈的直觉有关,他总觉着什么地方不对劲儿。比如说,大黑庄的人提起秦峰,都知道有人在乌鲁木齐还有哈密见过他,但没人说得清见过秦峰的人究竟是谁。还有,秦峰怎么就在和梁建超斗法的关键时刻,毫无兆头地去了新疆呢?如果是害怕公安局抓他,那么类似的事情以前就有,他为什么不怕?事实上,从他坚定为大黑庄的村民们维权开始,就没有顾忌过个人的安危与得失,无论是拘留还是劳教,都没有让他屈服过。退一步讲,如果他真的去了新疆,能让他放弃信念的是什么?他去那儿,有人介绍吗,那儿有熟人吗,这些人是谁?如果确有女人和他在一起,这人又是谁?秦峰是个认死理的直杠杠,不达目的死不休,在既没有犯罪,也没有被通缉的情况下,为什么会凭空消失?

疑问越多,推论越多。

一句话,秦峰的下落不该是谜。

刚鹏决定再去大黑庄和白羊岭看看,去干吗,不知道,就想去那儿看看走走。

此时的白羊岭艺术公园,因政府主管部门换届,加之道路严重塌方,各家银行拒绝贷款,梁建超新成立的公司资不抵债宣布破产,已成名副其实的烂尾工程。

成功破产的梁建超,在项目资产清算后,去台湾投奔堂弟梁胜文。

一度兴旺的大黑庄转眼归于沉寂。

现在,人们都已经知道,大黑庄的水不是好水,人喝了长氟斑牙,对身体有害,用它浇灌出的粮食,与有机产品没有任何关系,最好用来滋养野草和林木。年轻人和一些有见识的人能走的都走了,他们不想在偏僻闭塞的山上忍受孤苦,不想让自己的孩子长氟斑牙。留下来的大多是一些上了岁数折腾不起的老人,他们又过起了靠天吃饭的日子,反正土地多得是,想种什么种什么。还有的,就是利用地多的优势搞大棚种蔬菜的人。山崖下,黑龙泉水量倍增,涌进引水设施,浇灌白羊岭上的树木、植被。丰裕的泉水,还形成清澈的溪流,哗哗啦啦淌到山下,顺着山沟注入川内的河流。遭受严重毁坏的森林里鸟儿多了,野兔、野鸡也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梁建超建起的那些温泉设施、山庄别墅,被人拆了个七零八落,像是地震后的废墟。那些在灌木丛中开垦出来的所谓的有机良田,又成了野草茂盛的荒地。只有那面用钢筋水泥精心塑造起来的巨大的仿石墙,还毫发无损地屹立在那儿,上面是有机产品广告,浮雕似的字迹依然生动洒脱——

——有钱能买到房子,但买不到家;有钱能买到床,但买不到睡眠;有钱能买到钟表,但买不到时间;有钱能买到血,但买不到生命;有钱能买到性,但买不到爱;有钱能买到书,但买不到知识;有钱能买到医生,但买不到健康;有钱能买到地位,但买不到尊重——

——有机生活创造家的温暖,睡眠的甜蜜,时间的美丽,爱的灵犀,健康的滋味,尊重的感受。黑宝泉尽心竭力,让一切有灵性的生命——伴着快乐——美丽地活着!

刚鹏驱车到了庄子里,空旷的街道上跑着几条肮脏的流浪狗,几个老人围坐在墙根里晒着太阳玩纸牌,天空中有大群的乌鸦聒噪着掠过。

刚鹏停车,想象着几年之后,再来这里会是怎样的景象。他的目光掠过大黑庄的主街,落在肥沃的山坡上,那里盖有百十个种植蔬菜、草莓的大棚,远远望去,白茫茫一片。大棚间看不到运送蔬菜的车辆。草坡上没有成群的绵羊。撂荒的地里杂草茂盛,破败的房屋随处可见,寂静笼罩着四周。

身着便衣的刚鹏朝着玩牌的老人们走过去,礼貌地冲他们致意。老人们也都对他神情友好。其中一个观战的认出他来,艰难地起身,乐呵呵地说,又来了啊,你没忘记我吧,我叫焦治中,大家叫我焦先生。上次你和一个闺女来过,我们见过面,说过话。刚鹏赶紧上前握住老人的手,寒暄过后,指着山坡上的塑料大棚说,庄子都散架了,谁还在这搞这么多大棚?焦先生看看左右,神秘兮兮地说,还能有谁,李有禄呗。看样子,他很有钱啊。是啊,他那种人咋能没钱呢!刚鹏听出他话里有话,职业性地问,他一直搞大棚啊?焦先生又看看左右,本能地离开大伙,低腔低调说,这些大棚都是今年刚建的。接着用更低的腔调说,他是年前回来的,出去两三年了,是从台湾跑回来的。刚鹏暗暗吃惊,问是咋回事?焦先生说,他以前是梁建超的手下。梁建超的公司垮了,就把他带去了台湾。刚鹏不解,既然去了台湾,干吗又回到这穷地方啊。焦先生说,他家里有老母亲,老婆没文化带不出门,孩子像他一样有残疾,能不回来嘛。刚鹏心里不禁一跳,说他有残疾?对啊,他家的人都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他的父亲爷爷都一样,是遗传病。要不是有这缺陷,这人早成精了。我告诉你,他家的人都是能人,他爷爷是跟耍猴艺人流浪过来的,虽有残疾,但会武术,会看兽医,还能听懂鸟兽的话。他父亲接了爷爷的班,凭着给牲口看病,养狗养猫养八哥,娶上了媳妇买上了地,结果土改被定了个地主的成分。他这人别的能耐没继承,唯独会养鸟,训练出的鹩哥会说人话,会背古诗,还会唱戏,了不起得很……听到这,刚鹏眼前打晃,想起几年前在梁建超的浴霸山庄见到过的那个被尊称为鸟神的人。刚鹏愈加感兴趣,问李有禄现在是不是还养鹩哥?焦先生咬着纸烟说,不太清楚,也没听啥人说过,可能不养了。那梁建超以前养的那些鹩哥呢?都放生了。放生?对啊,鹩哥一般人不会养,也伺候不了,梁建超走的时候,就搞了个仪式,将它们全都放生了,有十几对呢。说是与其被不懂鹩哥的人养死,不如让它们在大自然里听天由命,自生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