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霞一抹乘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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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百年明镜季羡林

梁衡

98岁的季羡林先生离我们而去了。

初识先生是在上世纪90年代的一次发奖会上。新闻出版署每两年评选一次全国优秀图书,季老是评委坐第一排,我干一点宣布谁谁讲话之类的“主持”之事。他大概看过我哪一篇文章,托助手李玉洁女士来对号,我赶忙上前向他致敬。会后又带上我的几本书到北大他的住处去拜访求教。先生的住处是在校园北边的一座很旧的老式楼房,他住一层,朗润园13号楼。那天我穿树林、过小桥找到楼下,一位司机正在擦车,说正是这里,刚才老人还出来看客人来了没有。房共两套,左边一套是他的会客间,卧室兼书房,不过这个只能叫书房之一,主要是用来写散文随笔的。我在心里给它一个名字叫“散文书屋”。著名的《牛棚杂忆》就产生在这里。一张睡了几十年的铁皮旧床,甚至还铺着粗布草垫,环墙满架是文学方面的书,还有朋友、学生的赠书。他很认真,凡别人送的书,都让助手仔细登记、编号、上架。到书多得放不下时,就送到学校为他准备的专门图书室去。他每天四时即起,就在床边的一张不大的书桌上写作。这是他多年的习惯,学校里都知道,号称“北大一盏灯”。等到会客室里客人多时,就先把熟一点的朋友让到这间房里。有一次春节我去看他,碰到教育部长来拜年,一会儿市委副书记又来,他就很耐心地让我到书房等一会儿,并没有一些大人物借新客来就逐旧客走的手段。学校考虑到他年高,尽量减少打扰,就在门上贴了不会客之类的小告示,助手也常出面挡驾。但先生很随和,常主动出来,请客人进屋。助手李玉洁女士说:“没办法,你看我们倒成了恶人。”这时你可以尽情地仰观满架的藏书,还可低头细读他写了一半的手稿。他用钢笔,总是那样整齐的略显扁一点的小楷。

这套房子的对面还有一套东屋,我暗叫它“学术书房”。共两间房,全是季老治学时用的语言、佛教等方面的书,人要在书架夹道中侧身穿行。向南临窗也有一小书桌,是先生专著学术文章的地方。我曾带我的搞摄影的孩子,在这里为先生照过一次相。他就很慷慨地为一个孙辈小儿写了一幅勉励的字,还要写上“某某小友惠存”。他每有新书出版,送我时,还要写上“老友或兄指正”之类,弄得我很紧张。他却总是慈祥地笑一笑问:“还有一本什么新书送过你没有?”有许多书我是没有的,但这份情太重,我不敢多受,受之一二本已很满足,就连忙说有了,有了。

先生年事已高,一般我是不带人,或带任务去看他。只有一次,我住中央党校,离北大不远,党校办的《学习时报》大约正逢几周年,要我向季老求字。我就带了一个年轻记者去采访他。采访中记者很为他的平易近人和居家生活的简朴所感动,那天助手李玉洁女士讲了一件事。季老很为目前社会上的奢靡之风担忧,特别是水资源的浪费,我知道他是多次呼吁的,但没有办法。他就从自家做起,在马桶水箱里放了两块砖,这样来减少水箱的排水量。这位年轻的女记者,当时笑弯了腰,她不可理解,先生生活起居都有国家操心,自己何至于这样认真。以后过了几年,她每次见到我都提起那事,说季老可亲可爱就像家乡农村的一位老爷爷。后来季老住进*******,为了整理老先生的谈话我还带过我的一位学生去他处,这位年轻人回来后也说,我总觉得先生就像是隔壁邻居的一位老大爷。

先生永远是一身中山装,每日三餐粗茶淡饭。他是在24岁那一年,人生可塑可造的年龄留洋的啊,一去十年。以后又一生都在搞外国文学、外语教学和中外文化交流的研究,怎么就没有一点儿洋味呢?近几年基因之说盛行,我就想大概是他身上农民子弟的基因使然。他在一篇回忆文章里讲到小时穷得吃不饱饭,给一个亲戚割牛草,送草后磨蹭着等到中午,只为能吃一口玉米饼子,现在仍极为节俭,害怕浪费,厌恶虚荣。每到春节,总有各级官场上的人去看他,送许多大小花篮。他对这总是暗自摇头,我知道先生是最怕虚应故事的,有一年老同学胡乔木邀他同去敦煌,他当然想去,但一想沿途的官场迎送,便婉言谢绝。他住的病房门口的走廊上总是摆着一条花篮的长龙。花又大房间又放不下。要去找他的病房这成了一个标志。

后来我去看他,知道他的所好,就专送最土的最实用的东西。

一次从香山下来,见到山脚下地摊卖红薯,很干净漂亮的红薯,我就买了一些直接送到病房,他极高兴。他很喜欢我的家乡出的一种“沁州黄”的小米,只能在一片小范围的土地上长,过去是专供皇上的。现在人们有了经营头脑,就打起贡品的招牌,用一种肚大嘴小的青花瓷罐包装。先生吃过米后,却舍不得扔掉罐子,在窗台上摆着,说插花很好看。后来,聊得多了,我还发现一丝微妙,虽同是一批大学者,但他对洋派一些的人物,总是所言不多。

我到先生处聊天,一般是我说得多些,考虑先生年高,出门不便,我尽量通报一点社会上的信息。有时政、社会新闻,也有近期学术动态,或说到新出的哪一本书,哪一本杂志。有时出差回来,就说一说外地见闻。有时也汇报一下自己的创作。他都很认真地听。助手李玉洁说先生希望你们多来,他还给常来的人起个“雅号”,我的雅号是“政治散文”。他还就这个意思为我的散文集写过一篇序。如时间长了未见面,他会问,“政治散文”怎么没有来?一次我从新疆回来,正在创作《最后一位戴罪的功臣》,我谈到在伊犁采访林则徐旧事。虎门销烟之后林被清政府发配伊犁,家人和朋友要依清律出银为他赎罪,林坚持不肯,不愿认这个罪。在纪念馆里有他就此事写给夫人的信稿。还有发配入疆,过“果子沟”时,大雪拥谷,车不能走,林氏父子只好下车趟雪而行,其子跪地向天祷告:“父若能早日得救召还,孩儿愿赤脚趟过此沟。”先生眼角已经饱含泪水。他对爱国和孝敬老人这两种道德观念是看得很重的。他说,爱国各国都爱,但中国人爱国观念更重些。欧洲许多小国,历史变化很大,惟有中国有自己一以继之的历史,爱国情感也就更重。他对孝道也很看重,说“孝”这个词是汉语里特有的,外语里没有相应的单词。我因在报社分管教育方面的报道,一次到病房里看他,聊天时说到儿童教育,他说:“我主张小学生的德育标准是热爱祖国、孝顺父母、尊敬师长、和睦伙伴。”并当即提笔写下这四句话,后来发表在《人民日报》上。

先生原住在北大,房子虽旧,环境却好。门口有一水塘,夏天开满荷花。他有一文专记此事。是他的学生从南方带了一把莲子,他随手扬入池中,一年、两年、三年就渐渐荷叶连连,红花映日,在北大这处荷花水景也有个名字,就叫“季荷”。但2003年,就是中国大地非典流行那一年,先生病了,年初住进了*******,开始治疗一段还回家去住一两次,后来就只好以院为家了。“留得枯荷听雨声”,季荷再也没见到它的主人。我到医院看先生时,常碰到护士换药。是腿伤,要伸到伤口里洗脓涂药,近百岁老人受此折磨,令人心中不是滋味,他说不痛。助手说,哪能不痛,但先生从不言痛,医院都说他是最好伺候的,配合最好的模范病人。他很坦然地对我说,自己已老朽,对他用药已无价值。他郑重建议医院千万不要用贵药,实在是浪费。医院就骗他说,药不贵。一次护士说漏嘴:“季老,给您用的是最好的药。”这句话倒叫他心里长时间不安。不过他的腿疾却神奇般地好了。先生在医院享受国家领导人待遇,刚进来时住在聂荣臻元帅曾住过的病房里。我和家人去看他,一切条件都好,但有两条不便。一是病房没有电话(为安静,有意不装);二是没有一个方便的可移动的小书桌。先生是因腿疾住院的,不能行走、站立,而他看书、写作的习惯却丢不掉。我即开车到玉泉营买了一个有四个小轮的可移动小桌,下可盛书,上可写字。先生笑呵呵地说,这就好了,这就好了。我再去时,小桌上总是堆满书,还有笔和放大镜。后来先生又搬到301南院,条件更好一些。许多重要的文章,如悼念巴金、臧克家的文章都是在小桌板上,如小学生那样伏案写成的。他住院四年,竟又写了一本《病榻杂记》。

我去看季老大部分是问病,或聊天。从不敢谈学问。在我看来他的学问高深莫测,他大学时受教于陈寅恪等这些国学大师,留德十年,回国后与胡适、傅斯年共事,朋友中有朱光潜、冯友兰、吴晗、任继愈、臧克家,还有胡乔木、乔冠华等。“****”前他创办并主持北大东语系20年。他研究佛教、研究佛经翻译、研究古代印度和西域的各种方言,又和英、德、法、俄等语比较。试想我们现在读古汉语已是多么吃力费解,他却去读人家印度还有西域的古语言,还要理出规律。我们平常听和尚念经,嗡嗡然,如蜂鸣,就是看翻译过来的佛经“揭谛揭谛波罗揭谛”也不知所云,而先生却要去研究分辨对比这些经文是梵文的还是那些已经消失的西域古国文字,又研究法显、玄奘如何到西天取经,这经到汉地以后如何翻译,只一个“佛”就有:佛陀、浮陀、浮图、勃陀、母陀、步他、浮屠、香勃陀等20多种译法。不只是佛经、佛教,他还研究印度古代文学、翻译剧本《沙恭达罗》、史诗《罗摩衍那》。他不像专攻古诗词或古汉语、古代史的学者,是直接在自己的领地上打天下,享受成果和荣誉,他是在依稀可辨的东方古文字中研究东方古文学的痕迹,在浩渺的史料中寻找中印交流与东西方交流的轨迹,及那些思想、文化的源流。比如他从梵文的“糖”字考证中竟如茧抽丝,写出一本80万字的《糖史》,真让人不敢相信。这些东西在我们看来像一片茫茫的原始森林,稍一涉足就会迷路而不得返。我对这些实在心存恐惧,所以很长时间没敢问及。但是就像一个孩子觉得糖好吃就忍不住要打听与糖有关的事,以后见面多了,我还是从旁观的角度提了许多可笑的问题。

我说您研究佛教,信不信佛?他很干脆地说:“不信。”这让我很吃一惊,中国知识分子从苏东坡到梁漱溟,都把佛学当作自己立身处世规则的一部分,先生却是这样的坚决。他说:“我是无神论。假如是研究一个宗教,结果又信这个教,说明他不是真研究,或者没有研究通。”

我还有一个更外行的问题:“季老,您研究的那些外国的古代的学问,总是让人觉得很遥远,对现在的社会有什么用?”他没有正面回答,说:“学问,不能拿有用还是无用的标准来衡量,只要精深就行。当年牛顿研究万有引力有什么用?”是的,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牛顿当时如果只想有用无用,可能早经商发财去了。事实上,所有的科学家在开始研究一个原理时都没有功利主义地问有何用,只要是未知,他就去探寻。研究结果出来后,有没有用,那是后人的事。先生在回答这个问题时的那一份平静,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

有一次我带一本新出的梁漱溟的书去见他。他说崇拜梁漱溟,我就乘势问:“您还崇拜谁?”他说:“并世之人,还有彭德怀。”这又让我吃一惊。一个学者怎么最崇拜的是一个将军。他说:“彭德怀在庐山会议上敢说真话,这一点不简单,很可贵。”我又问:“接着还有可崇拜的人吗?”“没有了”。他又想了一会儿:“如果有的话,马寅初算一个。”我没有再问。我知道希望说真话一直是他心中隐隐的痛。为此他在“****”结束后又写作出版了《牛棚杂忆》。当他知道巴金去世时,在病中写了《悼巴老》,特别提到巴老的《真话集》。

我看着他,老人端坐在小桌后面的沙发里,挺胸,目光投向窗户一侧的明亮处,两道长长的寿眉从眼睛上方垂下来,那样深沉慈祥,前额刻着的皱纹、嘴角处的棱线,连同身上那件特有的病袍,显出几分威严。我想起先生对自己概括的一个字“犟”,这一点他和彭总、马老是相通的。不知怎么,我脑子里又飞快地联想到先生的另一个形象。一次大会堂开一个关于古籍整理的座谈会。任继愈老先生讲了一个故事,说北京图书馆的善本只限定一定资格的学者才能借阅。季先生带的研究生要查阅,但无资格。先生就亲到北图,借出书来让学生读,他端坐一旁等着,如一幅寿者课童图。渐渐,这与他眼前端坐病室的身影叠加起来,历史就这样洗磨出一位百岁老人,一个经历了由清至民国,至中华人民共和国,其间又经历了“****”和改革开放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形象。

近几年我越来越觉得应该为先生做点事,便整理一点与先生的谈话,后来先生的眼睛又近似失明,他题字时几乎是靠惯性,笔一停就连不上了。我又想到先生不只是一个专业学者,他的思想、精神和文采应加快普及和传播。于是去年建议帮他选一本面对青少年的文集,他欣然应允,并自定题目,自题书名。在提到编辑思想时,他一再说:“我这一生就是一面镜子。”我就写了一篇短跋,表达我对先生的尊敬和他的社会意义。去年这套《季羡林自选集》终于出版,想不到这竟是我为先生做的最后一件事。而谈话整理,总因各种打扰,惜未做完。

现在我翻着先生的著作,回忆着与他无数次的见面,先生确是一面镜子,一面百年的明镜。在这面镜子里可以照出百年来国家民族的命运,也可以照见我们自己的人生。

(选自《人民日报》2009年07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