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纲
制造《红楼梦》事件,******主席“质问《文艺报》”,批胡适,抓胡风,几番风雨之后,张光年、侯金镜到《文艺报》赴任。
1956年底,我走进《文艺报》——鼓楼东南角下的一座小院,听命于侯金镜,受业于侯金镜。作家协会召开肃反总结大会,刘白羽刚刚讲完,陈企霞跳上讲台:“一定要说有成绩的话,那么,一座宫殿烧毁之后,还能收获一堆木炭吧!”有人驳斥,他又吼了一嗓子:“还是一小堆木炭!”侯金镜对丁、陈一案迷惑不解。
次年,《文艺报》同作家协会一起迁入王府大街六十四号。文联大楼,峥嵘岁月稠,丁玲、陈企霞、冯雪峰、艾青一个个被拿下,丁玲高举右手,同意开除自己的党籍;在《国歌》里喊出“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的人,跪倒在地,一掴一掌血,鲜血渗透的白衫被抓破了领袖;1969年底下干校,骂****“政治小丑”的侯金镜猝死,死后仍然背着“严重********”的结论——中国作协的“革命”变成一场“噩梦”。
能不忆金镜!
1979年,在讨论我入党申请的支部大会上,我说了这样一句话:“在从事文学编辑和学写文学评论方面,《文艺报》是我的摇篮,侯金镜是我的恩师。”
一踏进《文艺报》的门槛儿,侯金镜就嘱咐我说:“你自己有了写作实践,方知评论的甘苦,约稿时就有了共同语言。”“我要让你的专业相对地固定下来,长期不变,争取自己在这一领域有自己的发言权。”
侯金镜手把手教一个出身不好的人熟悉业务。他教我一丝不苟,更要我“有胆有识”。为了一篇评论刘树德小说的文章,他连夜修改,仍不能起死回生,第二天一大早,满眼网着血丝,竟然向我表示歉意。他奖掖后进的不遗余力,凝重严谨的学风文风,时不时拿左手捏着眉心以减轻头痛的神态,以及那双高血压患者布满血丝的高度近视但异常明亮的眼睛,让我终生难忘。
当代文学史上“三红一创”的流行,与《文艺报》——特别是侯金镜指导下的规模性的评介有着直接的联系。在他的筹划下,我们多次拜访梁斌,对《红旗谱》进行全方位的、包括它的人情人性描写的研究和评论。我们约请冯牧及时撰写《初读〈创业史〉》,并以《创业史》为例,多次举办关于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的大型学术讨论。深入部队座谈《红日》,由他编发闻山和我合写的《红日》的评论文章。《红岩》座谈声势浩大,影响极其广泛。其实,《文艺报》推出的重头作品岂止“三红一创”,此外还有杨沫的《青春之歌》(《文艺报》上连篇累牍的讨论,知识男女几乎尽人皆知),曲波的《林海雪原》(侯金镜亲自执笔撰写富有艺术说服力的评论),孙犁的《风云初记》(黄秋耘散文诗般的评论充分发掘其阴柔之美),以及特约冯牧重点撰写的《一部具有革命风格的作品——读〈在和平的日子里〉》、《坚实的道路,淳朴的诗篇——试谈李季的叙事诗新作》等。冯牧的《〈达吉和她的父亲〉——从小说到电影》和《略谈文学上的“反面教员”》具有反潮流的勇气。《文艺报》对于《达吉和她的父亲》历时不短的讨论,欧阳文彬和侯金镜关于茹志鹃小说的争论,侯金镜评论王愿坚小说的文章《结结实实的人物形象》和评论赵树理作品的文章《实干家潘永福》等等,对抗公式化、概念化的倾向十分明显。一时间,评论的身价提高,审美的意识增强,一种艺术多样性的、个性化的批评之风逐渐在《文艺报》上露头。
早在1956年,侯金镜就尖锐地指出:教条主义倾向在过去几年已经成为“有很大影响、发生了很大危害性的一种思想潮流”,其表现之一,“就是向简单化、庸俗化的极端上去发展,和武断、粗暴的批评方法相融合,形成一种专横的批评风气,在文坛上高视阔步,四处冲击”。他批评说:“有的文章干脆抛开对作品的分析,直截了当地对作者的立场宣布可怕的判决。”这种风气在全国泛滥成灾,致使作家“无所措手足”,“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也谈〈腹地〉的主要缺点以及企霞对它的批评》)在这文学史上不寻常的岁月里,他敢于顶风,为收有萧平的《三月雪》、王愿坚的《粮食的故事》、李准的《信》、枉鹏程的《年轻的朋友》、陆文夫的《小巷深处》、王蒙的《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的《1956年短篇小说选集》撰写序言,序言的题目竟然是《激情和艺术特色》!他大声疾呼:“不能充分保证他们的个性和想象力在宽阔而自由地发展,公式化、概念化的堡垒也不能最后地、彻底地被冲垮。”所以,到了三年困难时期,文坛依旧反****、一步步走进死胡同的时刻,侯金镜写成《创作个性和艺术特色——读茹志鹃小说有感》,作家们看到了希望。文章写道:“高亢激昂、豪迈奔放的革命英雄主义是我们这时代的主调”,但是“茹志鹃作品的优美柔和的抒情调子,唤起了读者对于时代的温暖、幸福、喜悦的感情,这种感情既是健康的,也反映了人们多样化的感情生活的一方面”。在当时那样狂热的政治气氛中敢于这样开明地衡文论道,实则空谷足音。
1961年底,侯金镜带我到颐和园云松巢阅读全年的中篇、长篇小说。
走进云松巢,迎接我们的是《诗刊》的丁力和闻山。丁力整理《清诗稿》,案头一大堆资料,瓦片里一大摊烟头,我和侯金镜都吸烟,但是呛得不敢进他的屋。闻山是诗人兼书法家,他收集的古碑拓片十分珍贵,宝贝似的。是这些字帖拓片陪伴着闻山澡雪精神、将养身体,侯金镜和我捧之不忍释手,盛赞其富有。侯金镜对于丁力的《清史稿》工程赞不绝口,对丁力发现的绝妙诗词把玩不肯放手。闻山偏头痛,加之困难时期缺蛋白、少脂肪,身体尤其虚弱,不意遇见知心的大烟鬼。闻山极力反对吸烟,但反对无效,天寒地冻,只好整天关在屋子里叫丁力熏着。丁力对此深表遗憾,但没有办法,对他来说,不腾云驾雾,就没有灵感。
侯金镜给我们带来部队的好作风,像指挥战斗沉着冷静,像找士兵拉呱儿掏心窝子;工作时专心致志,一头埋在书本稿纸里,聊天时笑语欢声,一点架子也没有;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名副其实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在阅读全年长、中篇小说的过程中,侯金镜一有发现,便到我的房间向我推荐,要么上厕所路过,在我的窗外喊上一声,《红岩》就是他首先喊出来的。他给我分析作品的思想和艺术,而且引经据典。只要论及鲁迅和苏俄文学,他的话匣子就打开了,对托尔斯泰、果戈理、别林斯基如数家珍。我发现在他的文艺思想里,有一条十分明晰的红线,就是现实主义!是直面现实的现实主义和干预生活的批判现实主义!
侯金镜喜欢散步,白天阅读,饭后散步,散步途中,变成流动的文艺沙龙。
侯金镜喜欢倚长堤而卧的各色桥涵,人迹罕至却别有风味。我们沿长堤跨桥梁,一直绕到十七孔桥。一时兴起,便鼓起勇气寻找寂然独立的玉带桥,那是宗璞在《红豆》里情人约会的地方,宗璞是我们《文艺报》的同事。但侯金镜常带我们常去的地方是颐和园的后山,说后山有味,常常被人忽略,而雪后的后山更有韵味。他走路比谁都快,小跑一样,哪像散步!我腿长,也爱快走,紧跟不舍,可是苦了闻山,他多才多病身,遇事不慌,悠然优哉,一件军大衣紧紧裹住身子,迈方步,拉在后头。距离拉大了,他就急,喊:“金镜同志,你当是急行军吗!”我们停下步子,他补充地说:“困难时期,保存热量!”众大笑。
散步的时候,往往是侯金镜说话最多的时候,他反复强调“有胆有识”四个字,再三提醒当前的创作和评论一定要避免“胶柱鼓瑟”。又强调说,“文似看山不喜平”,写文章和发言,要有曲直和张弛,不能“一道汤”(戏曲名词,意指平铺直叙单调乏味)。1963年,他和《文艺报》的编辑观看豫剧《朝阳沟》,赞不绝口,转过身子对我们说:你看人家一波三折,“辫子上都有戏”!他的针对性非常明显,就是流行一时的舆论和风格一律太单调。
我清楚地记得,当侯金镜发现罗广斌、杨益言合作的《红岩》以后连连称道、欢喜若狂的情景。他叮嘱我说:我们需要革命的浪漫主义,更需要革命的现实主义,要拿生活的真实作基础,绝不能拔高人物。他极其肯定地说:“当前环境下,宁肯牺牲浪漫主义,也不能牺牲现实主义!”在侯金镜的鼓励下,我写出了《1961年中长篇小说印象记》,重点推出罗广斌、杨益言合作的《红岩》。一天,《人民日报》李希凡来,当他得知《红岩》如何激动人心之后,立即向我们约稿,侯金镜指派我执笔撰写。侯金镜再次叮嘱我说:“现在是困难时期,人民群众的物质生活匮乏,我们要把好的精神食粮送给他们,继承传统,艰苦奋斗,渡过难关。”我当夜写出《共产党人的正气歌——〈红岩〉的思想力量和艺术特色》,认为作品将敌我冲突推向生死关头,烈士们的牺牲精神,给人的心灵以相当剧烈的撼动。文章在《人民日报》上发表后,引起反响,《红岩》大量出版。事隔一月,在******一次文艺理论家纪念《讲话》发表20周年的筹备会上,侯金镜深入分析了《红岩》的思想和艺术。他观点鲜明,并不正颜厉色,讲话微有口吃,反而加重了每一句话的分量。会议期间,他亲自组织了一次讨论会,共五人:王朝闻、罗荪、王子野、李希凡、侯金镜,由我记录整理,《文艺报》发表,题为《〈红岩〉五人谈》,一时间,全国掀起“《红岩》热”,当年全国的报纸副刊被称为“《红岩》年”。
侯金镜提醒我们在分析一部作品时,一定要抓住人物的个性特征,不能概念化,正如毛主席说的,要注意矛盾的普遍性,更其重要的是注意矛盾的特殊性;也不能把个性绝对化,恩格斯曾批评过拙劣的个性描写。他说,你精细地分析一个鼻子,但要看准它长在什么人的脸上,而人,又是历史的,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侯金镜的“鼻子”说,让我久记不忘。
在侯金镜的指导下,我遍览全年的中长篇小说,继《1961年中长篇小说印象记》之后,连续三年,对当年的中长篇小说进行综述。
《李自成》第一卷出版后颇受欢迎,侯金镜认为它在当年出版的长篇小说中无疑是鹤立鸡群,经过商议,同意在我起草的以本刊记者名义发表的《1963年的中篇、长篇小说》一文中加以介绍和推荐,同时嘱我,现在大讲阶级斗争,眼睁睁地盯着****翻案的活动,下笔要注意分寸,不可过分突出。这样,我便公开地肯定《李自成》第一卷的成功,并在文中提出:“当代题材的创作还在摸索之中,《李自成》却流传开来。《李自成》的成功,原因又在哪里呢?”粉碎“******”之后,姚雪垠几次见到我都要提及此事,说当时一片沉寂,唯有你们一家公开表了态,我个人非常感动。
侯金镜教我重视原作,适时对创作做出评述的那份认真,我一直继承下来。1977年底,复刊《人民文学》,我写了《粉碎“******”一年来的长篇小说》,1978复刊《文艺报》,写了《谈长篇小说的创作》、《长篇小说印象》、《日趋繁荣短篇小说》和《中篇小说的兴起》。
不论是非功过,《文艺报》认真阅读作品和及时推荐新人新作的评论作风源远流长,我终生受用。80年代参加作品讨论会,亲见冯牧戴着老花镜一字一句地引用原著时,我联想起《文艺报》的日子,几乎掉下泪水;90年代以后参加研讨会,亲见一些发言离开文本分析,又想起《文艺报》,不觉悲从中来。
“大连会议”遭受批判,侯金镜不胜感叹,说:“从年轻时起,邵荃麟就献身革命,一生执著地忠于党的事业,仅仅说了几句关于写作方面的话,受尽折磨和迫害。”“像邵荃麟这样一个宽厚善良的人,他得罪了谁?”后来又说:“我把家庭、孩子什么都不顾,忘我地工作、工作,可是你怎么去做都是错,我到底应该怎么做?《文艺报》我干不了了,喂喂鸡总该可以吧?到农场喂鸡,自食其力!”
三年困难快要过去,阶级斗争又来了,他喟然长叹:“吃饱了,又瞎折腾了!”
“****”开始,********,侯金镜和冯牧在文联大楼地下室打扫卫生,墙上挂着****的像,他指着****的像大骂“政治小丑”!后来被红卫兵告发,五雷轰顶,差点没被红卫兵打死,当晚回家,喝了敌敌畏,幸被抢救。
1969年9月,中国作协下放干校,侯金镜一家连窝端。侯金镜最爱是书,家有书橱十多架,被认作“封资修”,多次被搜查。要下干校,这些书只好送的送、卖的卖,唯有鲁迅的著作以及研究鲁迅的书籍一本没动、一页不丢,同他认为最经典的马列著作一起,全部打包装箱,运往干校。
在干校,侯金镜属罪大恶极的重犯,风里爬、雨里滚,白天当苦力,夜晚啃马列,苦不堪言。
他买了一只马灯和一个小马扎,出工之前或收工之后,坐在马札上,深度的眼镜对着马灯,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冬夜,屋外北风怒吼,床头的豆光闪动。大家疲劳不堪,已经休息,他照例把小马灯拨亮,坐在小马扎上,俯身床边细读《列宁全集》,直到深夜。
1971年夏天,侯金镜调到蔬菜班,当年天旱,一天不浇,菜就蔫了。湖区的气温高达四十几度,侯金镜的血压居高不下,连续二十天挑水,又黑又瘦的身子快被烤成焦炭。
侯金镜挑着两个大桶,一晃一晃地,临到大坝,放下担子,大口大口地直喘气,我们同情他,说:“你怎么能干这活儿!粪在桶里晃动最难挑了。”他说:“锻炼锻炼嘛!平路担着还凑合,只是过大坝比较困难,有时得一桶一桶提过去。”
傍晚收工了,他坐在宿舍门口的小凳上,地上放一碗粥,放了很久,他连喝粥的力气也没了。
出事的这天,烧烤一般,其热难当,他去大田干了一天活,晚上又派往菜地挑水挖地,收工后,累到了极点,不及洗漱,便放倒干柴般已经佝偻的身躯,全身僵直。大约夜里十一点多钟,他的头从枕上滑落下来,发出急促的鼾声……侯金镜的夫人胡海珠和岳母胡姥姥,坐在对面的床上,低头不语。连长李季叫醒食堂的老宋,老宋捅开火,煮好挂面,端给胡海珠,端给胡姥姥,端给医生,面凉了,谁也没动筷子。军宣队一直没有露面,大家静静地围守在小屋的周围。
“罪大恶极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侯金镜走了,在干校一座命名“向阳山”山顶阴气浓重的夜里走了。
第二天天不亮起床出工,全连大小人等,才知道夜里发生了什么,宋师傅说:“侯金镜去武汉火葬场了。”
艳阳高照,侯金镜的小屋静悄悄、阴森森,蚊帐撩起来了,洗过的背心和短裤整整齐齐地置放在枕边,草帽挂在墙上。
1971年8月8日,卒年五十。
侯金镜要是多活35天,就能看见他指认的“政治小丑”如何被历史所粉碎。奇怪的是,侯金镜去世两个多月后,1971年10月14日,全连大会这样宣布侯金镜的结论:在“****”中犯了“严重********”。
侯金镜的遗孀胡海珠说:永远不能忘怀1971年8月7日夜晚到8月8日凌晨所发生的一切,一张苇席卷起他的躯体,再用三根草绳分段捆着三道箍,像扔一根木头一样,往卡车上一扔,汽车就开走了。那是我的亲人啊!
侯金镜的骨灰到京,安放仪式办得匆忙,简陋得连一张遗像也没有。1979年,******主持中央工作,在京为侯金镜补开了追悼会(与韩北屏一起),周扬、林默涵、夏衍、刘白羽、张光年、严文井、丁玲、谢冰心、阳翰生、冯牧、周巍峙、胡可、杜烽、方杰、贺敬之都来了,隆重然而悲凉。
在个人文艺崇拜、偶语弃市的年代,在作为“文艺红旗”的《文艺报》上出现像侯金镜这样有胆有识、刚直不阿的批评家,是艺术良心的胜利。在《文艺报》的报史上,他将永存,在中国当代文学评论史上,他将永存。
能不忆金镜!
37年过去。2008年元旦,胡海珠在病中打来电话:“阎纲,你和永旺编的《中国作家协会在干校》我收到了,非常动人,勾起我对那段生活的回忆。阎纲啊,你给金镜编个集子吧!我不行了,八十多了,眼睛不能看东西,肿瘤要确诊,你给金镜编一本书留个纪念吧,不然我难以瞑目。你再写篇序言。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
我说:“海珠同志,你放心,我再忙也得帮你做这件事。你再给谢永旺说一声,我们两个一块商量着编,整个包下来,你最后通读一遍就行。”她说:“我的眼睛看不了了……”我说:“我们二校,我们通读,后记我写,序言最好请胡可,他们是老战友了。”她很满意,说:“我这就给永旺和胡可打电话。”
侯金镜的死,文艺的损失,国家的耻辱。我们一定要纪念他。
当书稿递到我和永旺手里的那刻,我们的双眼一片模糊。
收入本书文章的作者,有侯金镜当年的老战友,有建国后特别是《文艺报》时期的同事和朋友,有诗人、作家、评论家,有他患难与共的、亲爱的夫人胡海珠等。
老战友秦兆阳写道:“可惜啊,已当盛年!如果他还活着,我们必定不再是‘无言的醺醺然’,必定有很多过去应该说而未说的话、后来有很多应该说而可以说的话要说啊!历史,从来是无字之处的文字比有字之处的文字要多得多。多少事,多少话,被活着的人忽略了,被复杂的矛盾抵消了,被死去的人带走了。”
亲密的同事张光年说,当时文艺界一方面要同资产阶级的文艺思想作斗争,另一方面必须努力克服教条主义的、简单化的粗暴批评,二者严重地束缚着创作的发展。正是在这种艰难的情况下,侯金镜以“热情而细致的园丁”为己任,喜形于色地推荐新人,嫉恶如仇地迎击粗暴。
侯金镜是1954年底调作协、1971年8月8日凌晨逝世的,书中有的文章时间有误。孙犁说听到****死后侯金镜如何如何,其实,侯金镜是****摔死35天前去世的。有文章说,侯金镜指着****挂像说:“你看他像不像个小丑?”有人说,是隔壁一个小孩听见后告密的,有的则说是红卫兵报告的,有的说是棍棒之下侯金镜一个人承担的。
专就此事,我向当时专案组的召明进行询问,召明说:“这事我清楚。”她介绍了事件的来龙去脉:侯金镜在牛棚和冯牧一起打扫卫生,室内挂着****的挂像,冯牧一边扫地一边愤愤地说:“排除异己,小人得志,斯文扫地!”正在一旁擦桌的侯金镜便直指****的挂像鄙夷地骂道:“政治小丑!”我问:事情到底是怎么暴露出去的呢?召明说,后来,对“黑帮”的管理有些松动,冯牧被王昆、周巍峙夫妇邀去聊天。他们的孩子用自行车把冯牧驮到南城中国歌舞团家里,冯牧不谨慎,把那天如何大骂****的事和盘托出,抒发郁结的怒气。孩子听见了,回到学校传播开来,被学校的红卫兵告发,然后兵临作协,提审冯牧,狠狠地打他和侯金镜,差点没被打死。当晚回家,侯金镜喝了敌敌畏,后被抢救。
对于这件事,胡海珠是这样说的:“金镜咒骂****为‘小丑’。
那件事,原发生在‘****’初期,是对着冯牧同志说的,冯牧不小心竟说出去了。被揭发出来时已经过了一年多,这时已到了一九六八年春天,为此,他在单位挨了斗,挨了打,回来却对我说:‘冯牧不是故意说出来的。’‘绝不是故意说出来的。’因为在他看来,这件事说出去与不说出去,反正反映的都是自己的真实思想,怨不得别人。而且,他那样嫉恶如仇的性格,迟早有一天也会爆发。”“他和冯牧原是很好的朋友,后来并没有因为这件事两人之间有什么隔阂,他也没有因为这件事在我面前说过一句怨言。相反,他总是对我说:‘人家不是故意说的。’两人关系一如既往。他这种博大胸怀,对朋友之间的友情看得如此深重,也深深地触动了我,我感到我的心灵也进一步净化了,升华了。”
血泪至情!人道精神!震撼着人们的心灵。
胡海珠委托我们编结侯金镜的纪念集时,还要我同时办理出版事宜。我说,现在出书难,不少老作家自费出书,你出不起。她说,出版社要价不低,我根本不考虑,我想托人找一家印刷厂,少花些钱,印百把本赠送亲友就可以了。
我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受******的迫害,戴上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国将不国、家徒四壁的艰难时刻,竟把扣发的1200元工资一个子儿不留地上交党费,胡海珠也上缴了补发的克扣工资800元,而《纪念侯金镜》一本小书,还得自己掏腰包!找谁去?找中国作协的作家出版社吗?我很想打个报告上去,但一想到《中国作家协会在干校》出版前后的艰难困苦,最后还是忍了。
两个月后,《纪念侯金镜》自费出版,印200本,胡可的《序》也很快在《文艺报》上发表,胡海珠电话里唏嘘着说:“我已经知足了!我现在可以住院了!”
胡海珠,时为《人民文学》编辑部主任,革命老干部,“****”中备受折磨,年老多病,双目无异于失明,拖着“****”中致残的双腿艰苦度日,至今。
(选自《都市美文》2009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