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巨才
6月12日,星期三,阴,小雨。
上午11时。接连几个电话,刚放好话筒,铃声又骤然响起。
“你听我是谁?”
声音好熟。然而,是谁?
我一边搔头,一边回忆:北方语音,又带南方口齿;语气急促,尾音又有点含糊……
正沉吟间,对方发话了:
“我是孙静轩嘛!”
“噢,孙老你好!”我连忙以道歉的口吻向他问候,否则他一定会发脾气的。他又说:“巨才,我告诉你个坏消息。我的病很重,怕是不行了,活不了几天了。”
我以为他在说笑,抑或是夸大其词。但转而一想,他这人虽然说话随便,但好像很少开玩笑的。莫非真的……这念头一闪现,头皮便不由得发紧,拿话筒的手也抖了起来。
而这时的静轩倒像很通脱,说到病情,竟像是在转述别人的情况。特别是对那个人们最怕询问的字眼,也毫无忌讳。
他说,他的癌症恐到晚期,近几日咽喉剧痛,无法进食,恼火得很,直想自杀!又讲,原先发现肺部有5个肿块,经云南一位中医治疗有4块已消除,不意近期又全部复发,医生说肯定可以看好,但自己已没有信心……
讲话间,孙老已泣不成声。我心头不禁猛地一沉,眼泪止不住要流出来,连忙劝慰说,孙老,你不会有问题的。你那么豁达,那么刚强,这辈子多少坎坎坷坷都挺过来了,这次也一定能闯过去的。你要相信,大德必寿,你是善人,好人,老天会赐福你的。
我特别强调:“孙老,再别抽烟了,你抽得太凶。”
“早不了,哪还敢抽?”
“我也戒了……”
“什么?戒啦?”
好像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他突然提高了嗓门,竟像是在吼叫:“千万别戒!千万不敢!你要以我为鉴,我就是因为戒烟才得这个病,大家都这么说……”
电话那头没了声音,传过来的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别讲话了,孙老。我听您的,不戒,少抽就是了。”
说到这儿,我想到是否应该给四川作协去个电话,让他们再多费点心,想想办法。他听后连说:“不用不用,老宋他们对我很好,都是好朋友。但是我已经4天吃不下饭了,身体吃不消了……”
他显然还在说着什么,但气喘得厉害,听不清,接着又咔咔咔地咳了起来。
断了。电话里响起忙音。
放下话筒,脑海里一片空茫。侥幸的希冀和不祥的忧虑交替闪现,心情沉重极了,难受极了。谁会想到,这样一位叱咤诗坛,才思横溢,像孩童一般单纯,怒狮一般暴躁,天使一般善良,游侠一般豪爽的硬汉,在病魔的无耻欺凌下,也会变得如此脆弱,如此孤单与无奈!
人生如梦,世事无常。但善恶有报,吉人天相。愿上苍保佑您!孙老。
6月30日,星期一,天气异常闷热。
担心的事终究未能躲过。
先是马加报告了凶讯,党组会上一片惊愕。
随后宋玉鹏、李天泉来电话,告知静轩于凌晨3时25分辞世。
此时,除了感叹命运的残酷,我竟无话可说。
但他那消瘦的面孔,深陷的眼眶,散乱的披发,短短的胡髭,又都轮廓清晰、表情逼真地反复出现在脑际,一如投射在银幕上的黑白特写。
回想起来,我与他的接触,也就是那么有限的三四回吧。最早是在原中央文学讲习所早期学员的一次聚会上,他与公木老师及马烽、唐达成、邓友梅、徐光耀、玛拉沁夫、苗得雨、蔡其矫、陈登科、李若冰、李纳、徐刚、张凤珠等著名作家、诗人一起。由于他“形容枯槁”,衣着落拓,谈吐率意,虽是六十来岁的人,倒像一位十分活泼的、大家都很喜欢的小弟弟。我虽拜读过他的不少诗作,但终因年龄、身份悬隔,未敢上前搭话。
但他就是这样一个重友轻利,通体透亮,肝胆照人,让你一见如故,永远无法忘怀的人。
又是一个好人黯然离去。
怅望苍天,于意云何!
在我问及后事情形时,天泉说,老孙的夫人小老孙十多岁,退休前是印刷厂的职工,没多少工资的。但我想这不应该成为太大的问题。这样一位从小投身革命,虽历经政治运动的劫难,仍痴心不改,激情如火,在从事创作和组织诗歌活动,扶植文学人才方面都不遗余力,在海内外有重要影响,在西南地区乃至全国文学圈都深得人望,广有善缘的著名诗人,他的遗属,有组织关怀,又有那么多感情深厚、卓有成就的学生,是理应得到较好照顾的。
记得12日那次通话时,我曾提到至今保存着他50年代出版的《唱给浑河》,最近还陆续看到发表在《雪莲》上的那组记述诸多弟子行状、情真意切、像诗一样优美的文章。
他说:“那组文章一共58篇,还有一些没发,今后怕是写不成了。”一语成谶。
是的,静轩,在经历太多的苦难和众多荣耀后,拖着遍体鳞伤、精疲力竭的身躯,你已悄然退出人生的竞技场,连同你横溢的才气和多彩的诗笔。
留下的,是人们无尽的思念。
(原载《光明日报》2003年7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