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小蕙
想要跟上吴冠中先生的脚步几乎是不可能的,他的生命马上就将驶入90岁的航程,其创造力仍如东升的旭日,在灿烂辉煌的向上跃跳中,彰显出生命力的蓬勃饱满,冲劲十足。
不定型的思维无限
我差不多每年春节都要去给吴先生拜年,同时看他新出版的画册。从2000年起,一些美术出版社每年接续为他出版一本画册,都是他上一年新创作的画。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马年的大年初一,吴先生把第一本画册送给我时,他眼睛里闪耀的目光如火焰一般明亮、灿烂!我珍重地捧起厚厚的画册,翻开来,发现一共选印了64幅作品,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全年365天,平均每5天就画出一幅新作,而那年,吴先生已经是83岁的老人了!
当时他还对我说:“这还不包括废掉的不满意之作。我不重复老路,不抄袭自己,必须有了新想法才动手,不然就不画。”
我问他为何总要这么“逼”自己?又为何总能捕捉到新的东西?他让我看画册的《自序》,其中有这样一句话:“定型的形象有限,不定型的思维无限,由思维引申形式,虽难产,婴儿却应永远是新生态。”待我念完,他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找不到最满意的表达时,是我最苦恼的时候。有时候,似乎找到了,内心里就特别快乐;可是它又离你而去了,你就又处于痛苦之中。我这一辈子都在寻找……”
是啊,八十多年风雨兼程的生命羁旅,一分一秒地垒筑起这位享誉国际的绘画大师的艺术高度,每一步,都艰难备至。成功、辉煌的背后,是常人难以承受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吴冠中的艺术生涯是一支射向靶心的箭——“开弓没有回头箭”的箭,一辈子不偏不倚地、就奔着这一个目标的箭。
1919年吴冠中降生于江苏宜兴一个贫穷的小村子,父亲是教书兼务农的一名穷教员,随着弟弟妹妹的不断增多,家里的生活越来越清贫。吴冠中从小学、高小、初中、高中、大学,一路考上去,经常是第一名。后来的1946年,国民政府教育部选派战后第一批留学生赴欧美留学,在全国设九大考区,有数万青年才俊应考,吴冠中信心百倍地瞄准了留法绘画系的两个名额,果然又如意考上了。他的这种读书才能,成为父亲的骄傲与希望,乡人也都说:“茅草窝里要出笋了。”
他和绘画的关系,可说是生命里的基因,前生投缘的关系——绘画不是他的学业、专业、职业、事业、伟业,而是他的呼吸、他的生长、他的活着、他的身家性命、他的存世意义。有三个细节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一是抗战时期在昆明,敌机来轰炸,全校师生都上山去躲避,只有吴冠中苦苦恳求图书馆管理员,让他将自己反锁在馆内,临摹古人画册。那独自对话经典的自在滋味,至今仍在他心头畅快地荡漾着。
二是上世纪60年代,一次南下广东写生回京,吴冠中将他画的一包画立在座位上,自己则站在旁边以手相扶。站了三天三夜,下火车时腿、脚都肿了,可是他心里高兴,庆幸作品们终于平安到家了。
三是上世纪70年代,吴冠中的岳母在贵阳病危,他好不容易请下假来,携妻前往探视。途经阳朔时,他太想画桂林了,遂中途下车,盘桓一天。谁知天雨不停,他叫夫人打伞遮住画板,两人则淋在雨中,任雨丝打湿衣衫。后来刮起大风,画架实在支不住了,怎么努力也画不成了,极度失望之下,吴冠中竟哭了起来!
这是他一生当中,我唯一听到吴先生说起他的哭。一辈子的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他都用那瘦薄的肩膀扛了过来,不料想,他却在阳朔的风雨中流下眼泪。我理解,当时他浑身的血液已被艺术的激情点燃,陷入了“不能画,毋宁死”的冲动中,这种欲罢不能,连他自己也不能控制自己了。
这同一的悲切,在2005年,在吴先生家中,又真实地上演在我眼前。那是国庆节期间,他大病后身体有所好转,我去探望他。那年春上的一场重感冒引起一些并发症,毕竟是86岁高龄的老人了,大夫强迫他住进医院。对于这辈子一天也没闲过的吴冠中来说,不能画画了,就整日烦躁不安。后来争取回到家,却发现孩子们怕管不住他,干脆把大画案撤了,于是吴先生更加痛苦不堪。
他严肃地瞪着我,打着强烈的手势,激愤地说:“上帝的安排不好,对生的态度积极,给予生命、母爱、爱情;可是对死的问题就不管了,人老了、病了、痛苦了也不闻不问。我认为生命是个价值过程,在过程中完成价值就可以了,鲁迅先生只活了56岁,作出的成绩远远超过长寿之人。我们为许多人可惜,是他们做的事没完成,如果完成了,不非得痛苦地活那么长。”
我望着他越发消瘦的身躯在衣衫里面强烈地抖动,虽然腰板还挺得笔直,但胳膊细得只剩下了骨头,让我见证到“形销骨立”这个词。于是我竭力寻找着,想拣几句能够宽慰他的话。不待我开口,他又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就是进入不了老年生活——叫我养花、打牌,不行!叫我休息、不做事,不行!回想这辈子最幸福的时期,就是忘我劳动,把内心里的东西贡献出来的时候。现在思维、感情不衰败,还越来越活跃,可是身体的器官老了,使不上劲了,这是最痛苦的晚年。”
不过,在那段“最痛苦”的日子里,吴冠中也不管不顾,左冲右突。最后,火山终于找到了突破口,辉煌的岩浆喷发而出,一泻千里——他又一次绝处逢生,找到了“字画”的新形式。
比如一幅作品,画面上只有“土地”两个字,但它们不仅是写出来的,也是画出来的,宽宽的,大大的,肥肥厚厚的,是字和画的合二而一。它们与吴先生过去的书法、绘画都不一样,但一眼又能看出还是他的笔墨,吴冠中神韵在焉。
他观察出我赞许的表情,也很高兴,遂解释说:画不成大画了,精神好的时候,他就画了一批这样的小字画。最初的想法缘起,是在今天,人们、包括许多学者在内,都看不懂篆字了。吴先生就想到要探索把简体汉字变成艺术构成的新路,让普通老百姓都能欣赏。在形体上追求新颖别致,在画面上追求新的表达方式,笔墨浓淡、粗细、形状、结构等等,均有讲究,和画画一样反复构思,也和画画一样把废稿都淘汰,有时写十多张才能成功一张,苛求一如既往。
至于“土地”二字,是他在医院的病床上,翻来覆去构思的,那年正是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广播、电视、报纸里都在讲述这件事。由此,吴冠中想到我们这片土地上的人和事——英雄,先烈,人民,是多么厚重啊!因此这两个字里,凝聚着非常多、非常多的感受!一回到家里,他就迫不及待动手画出来,一心想看看自己的创新之路,还能否走得通……
时隔一年之后,我再次去看望他。一年时光匆匆忙忙,我觉得自己过得庸庸碌碌,回头看去似乎没留下什么痕迹。可是再登吴宅,一进门,就发现吴先生的这批“字画”又有了新变化,用与时俱进的新词说,是“又滚动式向前发展了”。
比如“羊肠道”,除了这三个汉字之外,画面上又添上了荒草、野花、灰的色块和黑色的线条,这些都是吴冠中绘画中的基本语言,如今它们又都搬家回到了这里。又如《黄河》,黑色的字的确是汉字“黄河”,同时又是一艘正在黄河激浪中搏击的航船,黄的、白的色块点染出云朵、云层、波涛的背景,构成了一幅新颖别致的画面。吴冠中把字和画浑然结合起来了,字仿佛是骨架,支撑起天庭宇宙;画宛如血肉体肤,带着温暖和饱胀的生命力,浸润着大地的每个角落。一时间,使人生长出了全世界都被拥抱的感觉。画面虽小,内质丰富,内涵宏大,谁能想到,这些画不了大画而不得不为之的小幅字画,竟又一次开启了吴冠中“衰年变法”的艺术闸门呢!
“有朋友看了这批新作,觉得我是又找到了一种新形式,还有空间可以发展。”说到这里时,吴先生的脸色好了起来。“我不能闲着,闲了不会活。现在我谢绝一切采访、会议,不再出头露面,只是思考、画画。探索其乐无穷。我绝不能辱没过去的作品,一定要超过过去,给后人新的启发。我只能往前走,停下来不好活,后退更没有余地。”
血液里的“不安宁粒子”
我多少次强烈地感觉到,吴冠中的血液里有一种特殊的东西,叫做“不安宁粒子”,或者也可以说是“不安分”吧。他的血液只要一经“艺术”这个导火索点燃,马上就会沸腾起来。用他自己的话说:“像含羞草,一碰就哆嗦。”
他当了一辈子美术教师,从第一天做助教开始,直到耄耋之年的最后一次登台,其特色始终没有变。这就是,一上讲台就激动,越讲越兴奋,就像陷在恋爱中,不能自拔。
其他,只要一涉及“艺术”,他马上就变成奋起的雄狮,谈话也激动,写文章也激动,更不用说画画了。多少年养成的习惯一直持续到今天,他作画,往往早餐后即开始,一直画到下午、傍晚、深夜,其间不间歇,不休息,也不吃饭喝水,何时画完何时才回到“人间烟火”。艺术是他永远的新娘,初恋的狂热一直持续到黄昏恋,始终恋不够。
这样的性格,这样的执著,不在他身上发生点事,简直就是不可能的。小的挫折和坎坷当然不断有,后来比较重大的有两件,一是那场旷日持久的“《炮打司令部》假画案”,一是“笔墨等于零”的讨论。
对于上世纪90年代初期到中期的那场假画官司,吴冠中起初完全没有思想准备。明明是别人伪造出来的拙劣之作,假冒吴先生的名字卖了52.8万元港币,还被卖家扬扬得意地宣扬,谁能不动气?他的单位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出面替他打官司,吴先生信心百倍,因为他觉得朗朗青天之下,假的还能变成真的?谁知利润和利润支配下的权力这两个魔鬼的能量无比强大,翻手云覆手雨,指着鹿说是马。结果,几度风雨几度春秋,官司久拖不判。吴冠中被整得不胜其烦,愤而写下万字长文《黄金万两付官司》,亲自送到光明日报社发表。最后,这场全国首例假画官司在中央首长的直接过问下,最终还是真理战胜了金钱,还艺术赤子吴冠中以清白之身。可是,被拖得身心俱疲的吴先生内心并无兴奋,反而悲哀有加,叹息被耽误的创作生涯白白流逝。“一寸光阴一寸金,七十五岁晚年的光阴,实在远非黄金可补偿,黄金万两付官司。我低估了人的生命价值!”
在这里,当然不是他“低估了人的生命价值”,吴冠中是在谴责那些“图财害命”之徒。鲁迅先生早就说过:“时间就是生命。无缘无故耗费别人的时间,和谋财害命没什么两样。”何况,这是真正的为了图财而不惜公然践踏一位艺术家的尊严、信仰、价值观和世界观;更何况,这是一位视艺术为生命的艺术家,他年事已高,已经是豁出命地和时间搏斗着,期冀向他神往的艺术高峰上再攀一程。因而,这场官司对他来说,是双倍的损耗,也是双倍的犯罪!
而对于至今仍在争论的“笔墨等于零”,吴冠中当初确曾想到了会引起不同意见,可也没想到会掀起这么大的波澜。“笔墨等于零”本是学术范畴内的长时间的思考:千百年来形成的中国画传统,当然是我们中华文化宝库中的珍宝,必须薪火传承下去;但是面对一成不变的构图和技法,如松树必须怎么怎么皴,梅花必须怎么怎么点,连我们这些外行都感到是陈旧的“老套子”,更别说界内的有识之士了。吴冠中思考了多年,终于对“用笔墨衡量一切”的标准提出否定,他指出:“脱离了具体画面的孤立的笔墨,其价值等于零。这话怎么理解呢?两个层次,一、构成画面,其道多矣,点、线、块、面都是造型手段,黑、白、五彩,渲染无穷气氛,孤立的色无所谓优劣,品评孤立的笔墨同样是没有意义的。二、笔墨只是奴才,它绝对奴役于作者思想情绪的表达,情思在发展,作为奴才的笔墨手法永远跟着变换形态。所以,脱离了具体画面的孤立的笔墨,其价值等于零,正如未塑造形象的泥巴,其价值等于零。”
我虽然不懂得绘画,更不懂绘画理论,但基于所有艺术都是相通的道理,深心觉得吴先生的观点是不错的,而且新颖尖锐,大胆“犯上”,具有冲破一切樊篱的革命性。他实际上是说,笔墨只是工具,是为画家服务的,而不能是相反。拿文学界来说,也常思考和讨论同样的问题,比如究竟是语言最主要呢,还是构思、学识、生活积累、现代意识、思想高度、表现手法、人格境界、心理因素等等更重要呢?显而易见,当然应该是技术服从于艺术家的思想感情,笔墨为表现服务。
这道理,听起来非常好理解,可以说是人人都看在眼里、人人都还没有思考到或者没有能力、水平思考透的问题,现在被吴先生一语道破天机,人们应该感谢他的发现才是。可是却相反,争论四起,甚至超出绘画界,成为社会读者都很关注的一个事件。批评吴冠中的声音很响亮,老中青画家、理论家都有,也有吴冠中多年的老朋友、老同事、老战友,他们的观点是:“应该守住中国画的底线,不能用虚无主义的态度对待我们的国粹。”
这当然是一件好事,观点之争,学术之争,越争论越明白,越接近真理。能统一思想,最好;不能说服对方,也起到互相交流的作用;还能启发文化界和读者举一反三,思考一些不仅限于绘画界的与文化相关联的问题,多好啊。
吴冠中也是这么看的。他认为这是讨论重要的文化问题,关系着中国画的前途和出路,也旁及文学、艺术等领域。借此机会,他也把多年的思考整理了一番。
他说:“笔墨本来是手段,但是中国绘画界逐渐形成了一个习惯,就是用笔墨来衡量一切,笔墨成了品评一幅画好坏的唯一标准,这就说不过去了。因为每个时代、每个时期的笔墨标准不一样,怎么衡量?比如唐宋的笔墨就不同,到底哪个比哪个好呢?不好说。所以我说,笔墨要跟着时代走,时代的内涵变了,笔墨就要跟着变化,要根据不同情况,创造出新的笔墨,还有其他新的手段,为我服务。”
我问他:“不学笔墨,学什么呢?”
他应声而答:“学表现。要学会怎样表现出自己的感情,不择手段,择一切手段,表达视觉美感及独特情思,产生出自己的风格,形成自己的风格。能把自己的感情很好地传达给别人,能打动人,就是成功了。在这过程中,笔墨是自然形成的,笔墨按题材分,应是感情产生笔墨,而不是用技法套感情。”
我又问:“零是什么?”
他又不假思索答:“零是标准。没有统一标准来代替,没有共性的价值等于零。”
问:“您的标准是什么?”
答:“作品的感情。不管是用什么手段表现的,只要传达出来了,就是好的。在我,语言、手段、工具,都不是主要的,我是看效果,看能不能感动人,震撼人。”
问:“效果怎么看?”
答:“素质,功力,题材,技法……要综合起来看。等于一部文学作品,说教不能感动人,最后要看总体效果。”
我说:“这么一比喻,我算彻底明白了。比如文学创作,我记得老舍先生和叶君健先生,他俩认为语言是最重要的,可是别的作家各有各的条件素质、不同情况,不都是以语言取胜的。我接受您的这个说法,看综合效果,看总体表现。”
吴先生最后强调说:“我的意思是强调发展,要不断前进,不发展是保不住自己的。必须发展,必须革新,不然就是死路一条。”
这也就是吴冠中不断逼迫自己“变法”的内在动力吧?
最重要的是思想
吴冠中其实还有一个人生理想:当一名作家。
他最佩服的作家是鲁迅,认为鲁迅先生的作品既有思想又有感情,具有唤醒中国人灵魂的震撼性力量。为此,他甚至说过:“一百个齐白石的社会功能,也比不上一个鲁迅。”“多一个少一个齐白石无所谓,但是鲁迅不能少。”
88个春秋飞渡,吴冠中早就做成了大画家,也做成了著名作家。他已在北京中国美术馆、香港艺术馆、大英博物馆、巴黎塞纽齐博物馆、美国底特律博物馆等处举办个展数十次,在国内外出版画集、文论集、散文集近百部,多次荣获国内外艺术奖、文学奖,还获得了法国文化部最高艺术勋位,被选为法兰西艺术院院士等等。但他认为,做成“家”不是目的,做成“大家”也不是人生理想。最重要的是思想,一个优秀的文艺家,首先应该是一个深刻的思想家。
他永远也忘不了当年留学欧洲时碰到的一件事:那天,他坐在伦敦红色的双层公共汽车上,待售票员来售票时,他将一枚硬币交给她。这时旁边的一位英国“绅士”递过一张纸币买票,售票员顺手将吴冠中刚才交给她的那枚硬币递给他。谁知那位“绅士”大怒,拒绝接受这枚中国人拿过的硬币,非要售票员重新另取一枚硬币给他……这侮辱性的一幕像尖刀一样插在吴冠中心上,淌着血,一直记忆到今天。国家不强大,就要受人欺侮;个人没本事,就要受人轻慢;我古老的祖国啊,什么是你最正确、最迅捷的发展之路呢?
吴冠中将思考埋在心底:过去世界看不起中国,中国自己陈陈相因的传统审美,又的确狭隘,让人看不起。他憋着一口气,一定要“拿来”,借鉴,改造,创新,不用传统笔墨,画出传统精神,重新光大灿烂的东方文化,让全世界真正认识到它的价值——这是他创作的思想底线,也是他一辈子孜孜矻矻、始终不渝的艺术“长征”。不了解他的人看他整天写写画画,涂涂抹抹,一辈子和颜料、色彩打交道。殊不知,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只为艺术而艺术的“技术主义”的画匠,也不是一个单纯吟诗弄月的“自我娱乐”式的文人。他的眼睛紧密关注着时代的进程,思考从未停止过。在多年的接触中,他的思想经常是灵光一闪,随口就跟我谈起他对许多事物的看法,不乏心得独运的真知灼见,我在这里复述几节与读者共享:
我有两个观众,一是西方的大师,二是中国老百姓。二者之间差距太大了,如何适应?是人情的关联。我的画一是求美感,二是求意境,有了这二者我才动笔画。我不在乎像和漂亮,那时在农村,我有时画一天高粱、玉米、野花等等,房东大嫂说很像,但我觉得感情不表达,认为没画好,是欺骗了她。我看过的画多矣,不能打动我的感情,我就不喜欢。
艺术到高峰时是相通的,不分东方与西方,好比爬山,东面和西面风光不同,在山顶相遇了。但是有一个问题:毕加索能欣赏齐白石,反过来就不行,为什么?又比如,西方音乐家能听懂二胡,能在钢琴上弹出二胡的声音;我们的二胡演奏家却听不懂钢琴,也搞不出钢琴的声音,为什么?是因为我们的视野窄。中国画近亲结婚,代代相因,越来越退化,甚至变得越来越猥琐。
上世纪90年代以后,我画的抽象风格越来越多,为什么?是故意标新立异吗?是有意追时髦吗?不是,而是我自然的流变,水到渠成,水的感情到那里了。比如唱戏《玉堂春》,“苏三离了洪洞县……”词是一样的,各人的唱腔不同,美感享受也不同,艺术抽象美在其中。江南的房子为什么好看?架构在一起,错综形成了美的构成因素,把这些“美的构成因素”拉出来表现,抽象变成了块的奔放和线的缠绵,外壳的东西越来越少了。唱词越来越无所谓,越来越回到唱腔。又比如表现波涛开阔,力气用在专门表现开阔,像不像波涛无所谓了。造型美的因素——韵律、对比、节奏、疏密、构图……我的画中追求这些东西,发展到晚年,不受拘束,越来越强调韵律感,完全是曲谱,没有词了。这是我感情的记录,一步一步,勤勤恳恳走过来的。
我很幸运:出国前,是跟着潘天寿学的中国画,他是完全传统的,本人画得很好。后来我在巴黎学了3年,看遍了欧洲的艺术馆,知道西方艺术的好在哪里;回来后结合国情,祖国、人民,加以表现。我明白,传统的东西过去了,强调也没有用,鲁迅早就点出来了。回到传统是不可能的,抱着传统死路一条。但中国有大量画家不懂西方艺术,接受不了,有人连马蒂斯都骂,对西方艺术一律排斥打击,其实是束缚了自己,结果只会因袭古人,不会创新。中国画家凡是有点创新的,都学过西画。西方的大评论家对东方艺术不排斥,会欣赏。上世纪90年代中期,在香港举办了一个现代中国画展,媒体突出宣传两个重点主题:黄宾虹代表传统,吴冠中代表创新。他们评价我是叛逆的师承,“代表了一股巨大的超越传统的创新力量,令国画艺术焕然一新”。我在艺术上要求太严格了,考虑到百年以后的中国画前途,只是苦了自己……
画家走到艺术家的很少,大部分是画匠,可以发表作品,为了名利,忙于生存,已经不做学问了,像大家那样下苦功夫的人越来越少。整个社会都浮躁,刊物、报纸、书籍,打开看看,面目皆是浮躁;画廊济济,展览密集,与其说这是文化繁荣,实质是为争饭碗而标新立异,哗众唬人,与有感而发的艺术创作之朴素心灵不可同日而语。艺术发自心灵与灵感,心灵与灵感无处买卖,艺术家本无职业。
最重要的是思想感情。感情有真假,有素质高低的不同,有人有感情,但表达不出思想。打动人靠的是思想感情,光有思想局限犀利,没有思想的感情平庸。我现在更重视思想,把技术看得更轻,技术好不算什么,传不下什么。思想领先,题材、内容、境界全新,笔墨等于零。
风格是作者的背影
吴冠中在晚年,透露了一个秘密:当年他赴法国留学时,本是抱定“不打算回国了”的想法,因为当时在国内搞美术毫无出路可言。但在巴黎呆久了,他越来越觉得那灯红酒绿、“画人制造欢乐”的社会与自己不相干。“祖国的苦难憔悴的人面都伸到我的桌前!”于是,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无论被驱在祖国的哪一角落,我将爱惜那卑微的一份,步步真诚地做……”
又“****”中,有一次听说他当年留在巴黎的老同学赵无极已成为名画家,回国观光时作为上宾被周总理接见,吴冠中真不服气。那时的吴先生正下放在农村劳动,还患了严重的肝炎和其他病症,经常通宵失眠,体质非常坏。当时他自己和夫人朱碧琴都感到他已活不太久了。吴冠中索性重又任性作画,决心以作画“自杀”,结束生命也值了。不料后来奇迹发生了,多年被医生治不好的肝炎,居然被疯狂的艺术劳动赶跑了,他的健康竟一天天恢复了。“天意从来高难问”,吴冠中也终于脱颖而出,成为享誉国际的绘画大师。
很自然的,人们都会问:“如果吴冠中当年留在法国,会怎么样?”还有研究者想知道,吴冠中对自己的一生——道路、选择、成就、身前身后名等等,有着怎么的自我评价?
历史是不能“如果”的。吴冠中也不是一个耽于昨天的人。他甚至说:“明年怎么样?顺其自然。风格是作者的背影,自己看不见。”
哦,我理解,他的意思是说,艺海无涯,“长征”无尽头,个人只管一心一意地探索下去,其他都无须计较——是非曲直,功劳功绩,由别人去说吧。
哦哦,他是艺术的赤子,他的心中只有艺术,装不下别的了。
(选自《都市美文》200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