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大风歌:风之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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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诗性历史与文学幻想

——邱新荣历史抒情诗印象

刘涛

历史在诗歌中是一个鲜为人提及的字眼,因为许多人感到已经发生的事实约束住了想象的空间,并且为人们熟知,而诗歌中所期待的陌生化、新奇感的艺术效果会在这里遇到一定的障碍。因此,历史在诗歌中的存在形态,或者说诗歌如何切入历史是一个比较谨慎的话题。在诗歌史上,除了史诗之外,诗歌还有另外一条与历史相遇的途径,即抒情诗。济慈的《希腊古瓮颂》、拜伦的《驶向拜占庭》都属于这一类型的诗作。济慈说,他写下的历史从来不是正统的历史,这也说明了一个道理:出土是危险的,一件古物不论被挖掘或写下,都要在空气、心灵中发生氧化、侵蚀,从而使历史本身发生变形,关于这种变形的历史,我们不妨借用维柯的术语——诗性历史。

维柯说:荷马在阿喀琉斯的盾牌上概括了历史,从“创造世界的时代”到“人类各种技艺的历史”。同样,济慈的希腊古瓮也为他奠定了“田园史学家”的声誉。但是要说明的是,在诗意观照下的历史已不是科学意义上的史学,他已经属于“人类自己造就的世界”(维柯语)。在人类想象的空间里,诗歌以高度的概括性和瑰丽的色彩来启迪心志,这种功能在本质上与《诗经》兴观群怨的文艺传统一脉相承,也与黑格尔所说的“诗用纯粹精神性的东西作为内容”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这些正是我对邱新荣诗歌的总体感觉,邱新荣是一位专注于历史的诗人,从《青铜古谣》《脸谱幻影》《大风歌》到最近新出版的《史·诗》,邱新荣诗作具有明显的艺术个性,一方面他是以历史题材为创作母题,这种题材既包括已经逝去的人物,也包括依然留存于世的历史器物。他的诗篇中充满了“玉人”“玉蚕”“豕尊”这样远古的器物,但他并没有停留在对古代文物的把玩和欣赏之上,而是由此出发折射出世事人心。本雅明说:“过去随身带着一份时间的清单”,“过去的人与活着的人有一份秘密协议。”另一方面,邱新荣的诗属于抒情诗,从历史题材中努力寻找现代人的情感世界。当诗人面对陈旧的器物,却依然能焕发出新鲜的艺术感觉,我们与其说是他从历史中收获了灵感,不如说是他收到了一个从古代发出的诗歌漂流瓶,在他的诗篇中,古典与现代,诗与非诗,总有一条秘密的小径相互贯通,这条小径就是诗的小径。在诗歌中,历史被镀上了人的光泽,感情得以复活,正如美国艺术评论家桑塔雅纳所说:当“诗人在形象面前停留,为的是体验喜悦”。有一天,现代人与古人会在这条秘密的小径上相遇,他们在精神基因上会认出自己的先人,然后是福柯的惊呼:“世界像一根链条被联系在一起了。”

面对一件器物沉思,直到心灵捕捉到它,一旦离开这些人与物,历史就会成为一个空泛的名词,但是过去的历史远没有结束,也没有定型,它在一代代人广泛的书写与阐释中不断获得新的意义,这种书写也包括诗的书写,正是由于这样极具感情投影的个人化书写,在邱新荣的诗中,古陶、玉蚕都已失去了实体的意义,而转化为精神性的东西,在他的诗篇中,每一件器物都有他个人的生命印迹,他从这些器物中可以看见自己的影子,他的一次次反诘、追问,既是在问古陶,也是在问自己。邱新荣诗歌的兴奋点在于历史,他不断从陈年的器物中挖掘属于我们今天日常生活的情境。诗歌写作常常要寻找一个点,既是兴奋点,也是突破点,这个点最能唤醒诗人的感官兴奋,最具个人感,也最能体现诗的抒情特征。连长江也被他写成了一件古色古香的器物了,“渔歌”“烟雨”“二十四桥”“吴侬软语”“油纸伞”,把长江还原为农业背景下人与自然的和谐状态,在这种情境下,被唤醒的是时间的纵深感,从某一方面来看,历史的主题也就是时间的主题。

历史,是构成邱新荣诗歌创作的重要因素,他的思绪有时会顺着一把石镰回到原始的生活,现代人已经失去了“帝力于我何有哉”的那种嘲弄权贵的豪气和勇气,也正如帕拉塞尔斯对世界的描述:人类似一个布满星座的天空,但是,历史并不像“窃贼之于战船刑,凶手之于车轮刑,鱼之于渔夫,猎物之于猎人”那样具有必然的联系,人世间充满了悖论、变数和不确定性,忠而见疑,信而被谤,历史的悲剧时刻都在上演,在激荡着诗人的心灵。这种激荡表现在邱新荣的诗作中,构成他独特的历史观,他在《介子推从寒食节走过》中写道:“烟火后的寒食节/太现实太浑浊”。历史赋予他的沧桑感,甚至是记忆的缺失。

也因此,我们不能用“古典”来概括邱新荣的历史抒情诗,他始终关注的是现代人的精神和意识,叩问的是现代人的灵魂,这种方式借用莎士比亚的比喻就是:“斜线尝试/以迂回的方式明了方向”。苏珊·桑塔格在谈论布莱克的《老虎》一诗时,使用了“割断”“割裂”这样的字眼,在她看来,诗歌中体现的是一种虚幻的经验,诗歌中“割断了读者与其周围实际环境的联系”。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才说,邱新荣的诗不是古典的,而是现代的,他在《喊一声曹沫》中说:“光环的温润/以及附着的华丽/又怎能与人的自尊/和高贵相比。”因此,这些古代的器物只是为邱新荣提供了一个视角、一个出发点。他的诗中仍洋溢着现代诗的富丽和现代人强烈的独立意识,在他的诗篇中,古代的器物一旦被陈述、被表达,就已经处在现代精神的观照中,就已经与这些器物的原生的环境割裂。

邱新荣的诗不是哲学,尽管他充满了思辨色彩,这是解读他历史抒情诗的基础。他的诗仍是主观的,而不是客观的,是他个人思考的结果,他有时把人生与历史相对比,有时为英雄的个人命运而扼腕叹息,他的诗充满了属于他个人的人生观,而不是置之四海皆准的世界观和方法论,例如:他写伍子胥:“昭关不是关,无奈才是关”(《雪飘落在伍子胥的头上》);他写孔子:“贫困的哲学和哲学的贫困之间/究竟是一种文字技巧”。这样的诗句究其根源,体现的不是智力深度,而是一种体验的深度,诗句中包含的仍然是一种情感价值,对伍子胥、孔子命运的感慨,如果说有一种推理包含其中,它也仅仅是松散的逻辑结构,或者如苏珊·桑塔格所说,它根本就是一种“推理的表象”。在苏珊·桑塔格看来,诗人的推论是他思考的表象,而紧张、犹豫、挫折或突现的才思、顿生的悟察等,才是其中比结论还重要的因素。

邱新荣的诗从字里行间更透露出生活的情趣,水稻梳妆,锄头醒来,碧水、亲娘都构成他诗篇中和谐的声部,使读者在慷慨浩歌之外,体验小桥流水似的从容之美,去跟随诗人追慕自然平淡的田园生活,平淡即美是他诗作的情感核心,简洁凝练是他诗作的文体特征。《让这错金铭文念我》《崔莺莺》等都是其中较好的篇章,把思想性与艺术性完美地结合起来,既具有浓郁的情感氛围,又充满了对正义、正气的礼赞。他在诗歌中经常会不由自主地消解“雄壮”“磅礴”等颇具力度的抒情方式,转而把一些比较重大的历史题材处理得委婉清丽、素美恬静。例如:“蒙恬开边/花香的马蹄开大道/大道开一望无际的草原”(《蒙恬开边》);“陈胜王的春天/是田野的春天/耕田的犁头亦疲倦/疲倦的种子也已下田”(《陈胜王》)。在这些作品中,他不是去追求宏大而是崇尚淡雅,诗风的淡雅,诗情的淡雅,这些都体现了他平淡即美的总体风格。

当然,邱新荣的诗作也不乏男性的、阳刚的,不少诗作写得很硬朗,充满了对历史的反诘与质问,即使对李香君这样的女性形象:“青楼的门却是经不住权势的横冲直撞/痛苦无奈地闪过两旁/只有你是不躲的/凭栏远眺的背影/是一堵不受诱惑的女墙”(《李香君》)。正是这多重的写作风格,构成了邱新荣历史抒情诗的丰富与开阔,他的诗作是开放的、明朗的,没有故作呻吟的病态之美,更没有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忸怩之态。

正如著名诗人丁芒所说,邱新荣的诗“不但对现代派诗风,也是他对整个新诗传统经验的道地的继承与发展。邱新荣可以说是一位思考型、有主见的新诗人”。他的诗歌创作就是其精神品格、文化素养、思维能力的集中体现。

刘涛:诗人,《绿风》诗刊副主编、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