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
一
炊烟断裂。楼群坍塌。山体滑坡。
在强烈的8级地震之后,全中国的父母都听到了这样的声音,“爸爸,妈妈”。馨懿,一个三岁的小女孩,她在电视上,伸着胖嘟嘟的小手,问候全中国所有的父母。
救护人员看到,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在瓦砾和瓦砾之间,眨呀眨;看到了一堵8级地震不能摧毁的墙体:年轻的父母脸对着脸,胳膊搭着胳膊,用自己的身体搭成一个拱形的建筑,它的硬度接近长城。
小小的馨懿,世界在倾斜,地球板块在俯冲,她被放回一个温热的子宫,孕育了第二次生命。她的父母,已然化作灰烬和尘土。他们的回归泥土,增加了大地的重量。
这不是故事。而是发生在汶川大地震中真实的场景。真实的阳光,现在泼洒在医院辽阔的洁白里。一个男人走过来,馨懿的小嘴一抿,就是一个红润的微笑,沾着阳光的花粉,“爸爸”;一个女人要离开,她的小手伸开,像新生的竹林,摇曳着翠绿的风,“妈妈”。她的称呼温暖,明亮,一如阳光里打开的画纸,洁白之上,舞蹈着大片大片的金黄。
现在,阳光、天使和灿烂的花朵,一齐盛开在绵阳市第三人民医院外科VIP病房。她的大眼睛是清澈的湖,看得见水草和湖心。这一时刻,我终于确认,小小的馨懿,她就是天使。右腿截肢之前,在爸爸的目光和妈妈的笑声里,她跳了一曲天使的舞蹈。她知道天地的方向和重量,知道天堂在地狱之上。她的眼睛,照亮我们的存在。
她叫“爸爸、妈妈”,叫醒的是天下父母的所有慈爱。
二
当地震来临之后,留下的不是废墟,是歌声。没有休止符的歌声,照亮灾区人民和我滚烫的泪水。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5月14日这一天,鸟声清冷,瓦砾沉重,风是薄薄的刀片,在刮着我内心的伤痛。有一个女孩,她在废墟下唱歌,空气之中,飘荡着热爱的芬芳。我以为,我和日子已经完全平庸,而稚嫩的歌声,穿越断壁残垣,犹如春水破冰,粼粼波光,晃动着我的脸庞:一个以歌声止痛的小女孩,她明亮的歌唱,让我看到了废墟之上的太阳。
这些天,汶川是我疼痛的心脏,每一块瓦砾的断裂都是我的伤口,每一处天空的坍塌都是我的黑夜。我的文字,睁着惶恐无望的眼睛,像寻找树枝的飞鸟,雨线牵着它,找到了咆哮的泥石流。
我的文字离地震很远。不如一朵小花,在坚硬的砖石之间,播撒着她的清香。疼痛真的是吃人的老虎吗?它怎么跑得那么快?余震在不远处窥视,小女孩的双脚还被砖石咬着,她的声音已飘向每个人的歌喉。目光水灵,嗓音鲜嫩,如金灿灿的阳光,纷披在你的肩头我的胸前,构成我们的衣裳和力量。听听这声音,它娇小柔弱,也许一场雨就可以浇灭,但是,它已如稚嫩的草芽胀破了天空,绽放的骨朵爆开了花园。
记住她的名字吧:思雨。北川县某幼儿园一个小小的女孩。从教室到废墟,是她勇敢的歌唱。一粒新芽,就能救活整个土地;一种声音的开放,就会打通所有的道路。她的歌声是一面旗帜,飘扬在灾区的上空信念的高地。
灾难来临,许多人已经成为阳光和空气,充满我们的生命。沿着歌声指示的方向,我听见,整个华夏大地都在合唱——“众志成城,抗震救灾”。
姿势
一
一支粉笔到一块黑板是他的一生,他的立足之地是讲台的三尺童话。他的幸福那么小,学生远远地叫他一声“老师”,他就红光满面,步履轻松。
谭千秋,汉旺镇东汽中学教导主任兼政治教师。听起来像个马列主义老太太,絮絮叨叨,陷入私人化的甜蜜,表情呆板,用普通话大声训斥学生。
他有一个妻子、两个女儿和一群学生。这样的人群,让他内心柔软,表情天真。他给一岁零五个月的小女谭仙子梳头,洗脸,穿彩色的衣衫。他的长女谭君子,前妻所生,北京大学大二学生,出现在CCTV赈灾义演现场的聚光灯下,她很漂亮,听说是奥运志愿者。走在校园的谭千秋,带着自身的音质和姿势,他向一块石子走去,弯身,像是鞠躬,然后捡起,站在路边,听鸟声潺潺。
在小镇上生活,很多人都认识他。长女四岁那年,他遭遇了婚变,只好当了妈妈。后来干了教导主任,算是小镇半个名人,女儿从北京打来长途,没说几句,就给她掐断了话费。他几年来笑容没怎么变,喝白开水,抽劣质香烟,梳着习惯的发型,穿西服不打领带,日子宽宽松松,却也规规矩矩。几年来一直这样走着,走过颜色猩红的广告牌,走过攘攘超市,走过发廊,走进一片书声琅琅。他在讲台上挥动手臂,袖口上绣着点点的粉笔屑,所有纷繁的想法,都被悦耳的铃声净化。校园的课间,蜜蜂离开花朵,在阳光下飞翔,嗡嗡的声音,让他想起多年以前,女儿哭着闹着,向他要一只冰激凌。
你以为他活得平淡寡味,你以为他活得波澜不惊。你看见了大海,却无视大海连缀的小溪。你看见了他最后的姿势:趴在课桌上,张开的双臂长满钢筋水泥;他身下的四个学生,在深情地注目和呼吸。
作为教师,他挥动或者张开手臂,我们都称之为“身教”。他站在讲台前,或者趴在课桌上,都构建着一个强大的姿势,让人忍不住想伸展双臂,不是飞翔,而是保护好面前的一只蚂蚁。
二
开始,救援人员以为她死了,冲着废墟喊话,撬棍在砖头上砰砰地敲击。她只是跪立着,不挪动她的姿势。
救援队长大声喊,快过来。人们确认她死了。但见她身体下面,安静地睡着她三个月的娃娃。像一条胖乎乎的小蚕,贴在阔大的桑叶里。她的手机开着,只有一行文字,闪烁着暖暖的荧光:
“亲爱的宝贝,如果你能活着,一定要记住我爱你。”
救援人员没错。但是他们错了。——她的姿势活着。这是一位母亲的姿势。双膝跪着,整个上体向前匍匐,双手扶地支撑着身体,支撑着砖石瓦砾,支撑着坍塌的天空。不是跪拜,她在集聚全部的体能,形成巨大的向心力。
她的姿势很得体。掏出手机,并不打给任何人,以“亲”开头,终结点依然是“你”。她把手机轻轻塞在被子里,塞在黄花芬芳的被子里,她出奇的平静。和废墟一起,结成平静的冰凝固的冰。水是温热的,她的孩子是小小的鱼。
我知道她的名字。我叫她“母亲”。我知道,母亲和孩子的联系,胜过钢筋水泥的组合,即使天人暌违。地震不相信,但是它错了。它从黑暗的地穴里钻出来,墙壁上利爪,石头上磨牙,然后扑向人群,撕咬,企图咬断母子的联系。它摧毁楼房,切断道路,掀翻山体,就是无法断裂母亲对孩子的大爱。母亲死了,孩子活着;楼房塌陷,姿势不倒。这是汶川大地震中最坚固的铜墙铁壁。
“母亲”,我轻轻说出这个词,等于说出自己的命运归宿和疼痛。有时想想,我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就是我和母亲的联系。母亲走了,我的存在也变得恍惚,恍恍惚惚地生活在两个世界——母亲,总是在我痛不欲生的时候活过来。
我的母亲,小学没有毕业,接电话的时候总怕别人听不见。我想,如果我能打给天堂的母亲,我一定能听清她大声的对话:
“小雨她爸爸,你好好活着,在家里好好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