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路上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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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读书如卧游

待在一本童话书里

像蝴蝶翔在花丛里,像蝌蚪游在清水中,我不断地把自己带到一本书里,沉静地待上一会儿。

《安徒生童话选》,我很喜欢的一本书,它透明、晴朗、鲜活,兼有生活和梦的质感。

读《安徒生童话选》时,我在一所乡村小学求学。那时的学校,整个就是“黑屋子、土台子、里面坐着泥孩子”。一个冬天的夜晚,我读到了这样的句子:“只要你是天鹅蛋,就是生在养鸡场里也没有什么关系。”当时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我看到了清澈的月光。站在天井里,我寻找着并不存在但又真实逼人的丑小鸭。月光,把一件凉薄的衣衫披在了我的肩上。那个冬天,我的书包里放着一盒火柴,我幻想,能在雪天里逢着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第一根点燃的是友谊,第二根是希望,其余的,全是实实在在的温暖。

春天说来就来了。“它的绿叶发出甜蜜和清新的香气,它的花朵在太阳光中射出五光十色的焰火般的光彩。每朵花发出一种音乐,好像它里面有一股音乐的泉水,几千年也流不尽(《天上落下来的一片叶子》)。”这是春天多么好的情景,藏在一本给孩子看的童话书里,它刷新了眼睛叫醒了耳朵,嗅觉里尽是春天的味道,觉得自己像糖块一样在溶化了。

夏天,蝉声和蛙鸣不舍昼夜的时候,我一页一页地翻着,闻着油墨的香气,不知不觉,心情变得平静明澈了。我是一棵生长着的植物,阳光也钻进了我的叶子和梗子。在秋天的时候,我看到了大海,“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是美丽的大车菊的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童话,是安徒生内心深处的一团幻觉,也是他对人生的一种最真挚的向往。

我喜欢安徒生的童话。“从前”,“在乡下”或者“在树林里”,这些被他不断强化的语词,也深刻着我的生活的印记。安徒生运用了叙事散文的所有短小文种来创作童话。他的童话在他的领域是个神话。

安徒生是“建筑那座连接上帝与人间的桥梁的、没有薪水的总工程师”。作为一名教师,我希望成为桥梁,连接学生的今天和明天。

一本好看的书

饭好吃,歌好听,书好看,仔细咂摸着,这样的生活真有味道。如果好看,就是超短裙长筒靴,那也太油腻了吧。如果好看,就是世俗化、消费化、帮闲化、趣味化,这才叫乏味呢。

看了逄春阶的新著《人间星话》,我说,这真是一本好看的书。他写的是明星大人物,文本里却没有飘溢出道统气和方巾气,而是站在批评的立场上,化百炼钢为绕指柔,渗透着自觉的生命意识和现实关怀。这本书,它好看,也耐看。它是轻松的,也是疼痛的,作者看似闲庭信步的笔触,彰显着个性的写作和生命的热度。

在这本《人间星话》之前,我看的是《大众日报》上的“小逄观星”专栏。当时,我就为作者的胆识所折服。时下,恶炒明星或者借明星抬高自己,已经成为一种时尚,市侩嘴脸、庸俗趣味充斥于各种文本,在吵吵嚷嚷中,声渐消的是一种现实关怀和人性深度。从这个层面上说,逄春阶的星话,是一种张扬个性的写作。“聊以自慰的是,我所说的,是我想说的话,是我想说而且已经说出来了的话。这些文字留下了我活着的印记,留下了我灵魂的蛛丝马迹。”如此看来,作者的心肠是热的,他远离着大众的刻意迎合,选择了人文立场的批判,具备真诚、宽阔的气象和质地。他选择时尚的题材,走的却不是轻巧的路子,作品淳厚稳妥,绚烂的色调,热烈的格调,生成了强劲的视觉刷新和思想冲力。

作者专栏观星的时候,我们曾有过两次彻夜长谈。他,是我文学上的长兄,也是我生活里的兄长。我们谈文学的写作姿势,谈文学的承载功能。他的星话,正是以平民的视角,从喧嚣的时代与普通的人性出发,用文字介入现实,张扬良知道义,体现着一个作家的社会责任感。“艺术家应该目光上移,要始终抬头,起码看到树梢吧,看到树梢上的飞鸟,与鸟的目光对接,鸟的目光则是向着云端的”(《“鹏菲”该务正业了》),“低起点,势必影响他的视野,如果不读书不看报,那就离小混混不远了。脾气跟着名气长,才气随着名气葬”(《******该把“狗尾”砍》),“修辞立其诚”,作者坚持着知识分子的批判立场,有着直面现实和拷问灵魂的勇气,是一种“刑天舞干戚”的壮士情怀。“文章虽短,绝不干枯,预设埋伏,四面合围,不管怎样的调度,定要让它丰盈饱满,枝叶葳蕤”,这是韩石山先生在《序言》中的一段话,我觉得,这“丰盈饱满”是思想的深度,人性的光辉,是有学识修养和精神识见做底子的。“新时期的好男儿,不需要外表的精致,更需要内心焕发出的英气逼人,而军人出身的高博,兼具外表与内在,引发出对大众对军人群体的关注,因而他的参赛更蕴涵了独特的社会意义”(《“好男儿”你在哪里》),他在文章里转述了某网友的观点,并且给予极大的肯定。同样的,我们也需要这种有英气有血性的写作,呈现着“独特的社会意义”和深度的现实关怀。

一本好看的书,它的成色,就好比麦子的黄、白菜的白一样,既是一种纯正的色泽,也是一种品位的极致。

痴迷于这一片热土

一次文学座谈会上,孙瑞把他的新著《热土》签名赠送给了我。

我离开诗歌许多年了,孙瑞依然固执地耕耘在这一片热土上,把自己至真至纯的情感,融化到诗歌的垄沟里,用他最朴质的诗句写下了他最为深沉的爱恋,其中浸润着对乡土的敬重和珍惜,对农民生存状态的诗意思索。诗人用一颗诗心雕镂着一些日常生活,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个透明的晶体,通透,玲珑,光洁,蕴涵万千。一种诗意的呈现。

苏轼言:“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中国书法,从小篆的内敛到隶书的外拓,被认为是书法变革的关键。我觉得,孙瑞的创作恰恰是步入了内敛包裹的境界。老子说:“********,大象无形。”孙瑞的诗歌意象求隐简出,透着一种小篆式的神定气闲,圆润温厚,雍容大气,饱满劲健。诗人的《美人峰》只有短短的四行:“也许刚刚出浴/泉水还荡着涟漪//有点儿害羞/扯匹晚霞披上。”诗中美女的形态只字不提,却用“涟漪”“晚霞”烘托出来,彰显了美女的娇柔娇羞娇媚。诗人内敛了“美女”的意象,如柳宗元所说的“抑之使其奥”,方能达到“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刘知几《史通》)的审美追求。

孙瑞的诗歌简单,素净,又真力弥满,万象在旁。诗人对古典语言和意蕴的把控是适度的,他的独特就在于他对语言的描述、挖掘和处理上,他的诗歌语言行走的是一条疏朗的路径,像绘画,像白描,像“杨柳岸晓风残月”。顾翰说:“野水无鸥,浅碧一湾。风篁成韵,瘦不可删。”诗人就那么看似不经意的几笔,却是别的语言难以替代的。诗人精深的诗艺,我的笔力很难穷尽,只有不断的举例。“天桥天河天泉/宝阁仙楼金殿/春风送我登临/喜做一回神仙”(《昊天宫拾句》),“几只苍鹰/立于崖壁/欲飞/风来相助”(《崖壁古松》)。这样的诗歌舒缓而清新,古朴而淡远,内蕴丰富而意象“简单”,是以少总多,情貌无遗。这是一种驾驭,情感波涛在内里汹涌,外在的呈现是淡淡的波纹。万物静观皆自得,诗人仿佛一位高明的画家,他勾勒的是线条是色彩,展现的是辽阔的天地,让“风来翻/雨来读”(《云门山》)。这种今日的流水,正是明月的前身。

记得一位作家说,空灵和充实是艺术精神的两元。孙瑞的诗歌准确地命中了事物内核,是农村生活的画卷,是充实,他的语言则是空灵的,飘逸的,读来“如听仙乐耳暂明”。诗人巴尔蒙特有一句诗:为了看看阳光,我来到世上。不妨说,为了倾听乐音,我来到了诗人的诗歌:“山沟沟的泉水为啥这样清/浸过你白白嫩嫩的手哟//山沟沟的泉水为啥这样清/灌进你甜甜悠悠的歌哟//山沟沟的泉水为啥这样美/映着你袅袅俊俊的影哟//山沟沟的泉水为啥这样欢/荡着你滔滔滚滚的清哟……”《山沟沟的泉水为啥这样清》这首诗,体现了空灵和充实的两元。诗歌表现的是恋人的无限韵致,而语言清丽灵动,如一叶扁舟,潇湘洞庭。情感与诗句一起汩汩流淌,这是一首内里与外在相谐的诗歌。孙瑞今年66岁高龄了,依然是一脸的阳光。我说,这是一位内心祥和宁静的老人,他的语言一直是清新的,纯净的,有着一种淳朴与内敛的张力。他的写作姿势是青春的,鲜活的。

内敛,疏朗,空灵,我发现,我用了一种很凑巧的形式,鉴于水平有限,我无法展示孙瑞诗歌的全景。只是三个也许和别人重合的侧面。我想写出诗人诗歌的新的气象,我没有。但是,在我即将结尾的时候,忽然发现,目前中国作家缺乏的就是一种非青春写作的职业精神。而孙瑞,恰恰具备了这一点。他的诗艺,他的写作姿势,很值得时下的作家们去探究的。

荣荣:日常生活的书写者

这些年,我越来越喜欢关注一些琐碎的生活和细小的生命,内心藏了无限的温情和敬畏。我本能地抵制那些宏大的壮观的事物,在它们面前,我茫然,惶惑,无所适从,像漂在水面的油,无法沉浸,溶解。

阅读《荣荣诗选》,像食盐溶入水,我不由自主,完成了角色的转换:由阅读者成为亲历者。“她活得很长寿,偶尔上市场/采购很少的食物,眼神恍惚/一只迷路的猫。黑拐杖小心谨慎。”——《像我的亲人》,“让孩子惊奇于细微的事物/折断的草茎,萎谢的月季/有时仅仅是一只往家的方向蠕动的树虱。”——《给孩子》。读着这些诗句,我忽然觉得,诗人就是我的邻家大姐,她刚从菜市场回来,拎了一筐的新鲜,在楼梯拐角,她的话题出现了跳跃:从故乡的一位老人(她与她并不沾亲带故)说到自己小小的孩子,“真想成为他手里的自动铅笔/一个安插的间谍,了解他的想/书写和表达”(《自动铅笔》)。我看得见,青菜叶上的泥点,它的在场,加剧了新鲜的亮度。

荣荣,浙江的女诗人,2007年获得全国第四届鲁迅文学奖。我去她的博客,门开着,她和她的儿子正在对话,用诗歌。她用简洁明净的诗行建构着家居的温馨和宁静。这是一种温存的抚摩。她用明澈的语言温暖的陈述,解构着宏大的叙事。她的写作不是居高临下天马行空,而是以低到泥土里的姿态完成对现象的穿越。在荣荣的诗歌里,我看见了一种可贵的品质:她以诗歌的方式张之于寻常人物日常生活,保持着对细微事物的敏锐和虔敬,从包围自己的生活和个人体验出发,表达和完成自己的内心现实和外部世界的透彻书写。

她坚定地表述自己:“诗歌早已不是赞美的工具和言志的手段,而是一种精神氛围,它生发于日常的平庸和琐碎,却抵御掉了日常的平庸和琐碎,如同一种信仰,现实的膜拜和供奉更多的只是外在形式。”这样的一段话,似是一种写作立场的确认,更是一种博大精神的张扬。多年以来,我们的视野被太多的风起云涌所填充,内心在巨大的现实扩张中变得疲惫麻木,甚至导致了文化心态的偏离:漠视四围的细小的卑微的事物。

“她仍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比世俗的生活更低/低到不再抽绿、开花/低到尘土里/一只跑动的蚂蚁,追赶着她的温饱。”——《钟点工张喜瓶的又一个春天》,荣荣用她简约质朴的语言,不仅描述着世相百态,而且在文字中倾注了自己的无限柔情,充满着她对细小庸常的人性的感悟。在诗里,渺小的张喜瓶,茫然的蚂蚁,他们是那么无助,又那么勤劳。是我们习以为常的事物,因了诗人的挖掘,赋予了暖色,闪烁着光亮,是诗人“对琐碎事物的理解与超越”(韩作荣)。我珍视这样的写作视角。美国思想家罗蒂说:“语言和信念之外,真相并不存在。人类应当关注日常生活,而不是通过理论发现什么。”

我读《荣荣诗选》,不是一气呵成。我喜欢在教学的间隙,看上那么一首两首,就像课间十分钟,接续着一个阳光充沛的课堂。用这样的诗行贯穿我的日常生活,我想,我在以诗歌的方式超越我的庸俗和琐碎。诗歌让我回到了过去,它像一束光芒,又返照着我的现在。记得青春的留言簿,记得“看天天蓝看花花红”的临别赠言。“让我从最小的事物开始/学习放下//放下一支铅笔/放下它浓墨重彩的描绘/放下一块石头/放下它暧昧模糊的体温”——《放下》,是的,什么都放下了,惟有好心情如窗外的冬日暖阳,在慢慢地升温。

“一点点无所用心/一点点自寻烦恼/细碎的日常/繁杂的琐事/日子是蒜泥青菜加鱼头豆腐/我的付出看上去不再徒劳”。在忙碌的尘世,有这样的诗歌,让我们停下来,对生活进行凝神观照,而通过生活中的一朵芬芳一缕馨香,都能看见她的诗歌。

冯恩昌:一个老农的惦念

安静的下午,冬日喧响的阳光从窗外涌流进来,热烈而沉静。

我被这样的阳光淹没了:封面,阳光的色泽是我喜欢的,好像门窗,推开,是一个阳光充沛的农家小院。

冯恩昌的乡土散文,阳光充沛,让人想起三月的油菜花,六月的麦浪,金黄汹涌。“只听得左邻右舍,大院小院,风箱咕嗒,铁锅嗞啦,村里立即扯起了美妙的炊烟图。紫的蓝的灰的、高的矮的长的短的炊烟,从鳞次栉比的屋脊上升腾起来”(《山乡夜晚》),他的文字就是一些花花草草,它们生长着,向着明朗与和谐挺进。他写摘扁豆的小姑娘,写舞龙灯的乡亲们,都张扬着一种生活的明亮和从容。“夏日那长长的丝瓜藤儿,沿院空扯着的草绳,攀上房檐,爬上树梢,占据葫芦棚,一朵朵五个瓣儿的小黄花,点缀得到处都是金星闪耀”(《花木小院》),他解读农家小院,实则建构着自己的灵魂家园。在我们的世界里,灵魂虚无飘渺,然而在农家小院,它是伸手即可触摸的植物,在水为莲,在陆为菊,呈现着一种绚烂温情的生活图景。他以日常化、民间性的写作姿势,对抗着宏大叙事。即使生活在了灯红酒绿的城市,他依然这样书写着,保持着对寻常花木的敏锐体察,守着他的“小”:小花草、小人物、小事件,让我们洞悉了小院之于心灵的必需。

我上师范的时候,就读了冯恩昌的诗集《山韵》,也是封面,他坐在石头上,那么安闲自足,在沂蒙山宏阔而又平和的宁静之中。这些年,我对早年接触的东西有了一种本能的亲近,譬如农家小院。在我的意念里,冯恩昌就是一个老农吧,春天的时候,他一行一行地栽培庄稼,到了秋天,金黄的果实四处铺展。

我想,一位作家,他始终有自己的写作立场,坚持着他的文化视野,不被矫情煽情滥情的沙尘淹没,彰显着生命的热度和人性的向度,这是一种多么峻拔的气质。冯恩昌从事乡土题材的写作,已经半个多世纪了,他以农家小院为圆点,自觉地将文体意识和生命意识向周边的山野拓展,创建了他醇厚明澈的精神王国。

或许需要特别说明的是,他的写作有别于当下的一些家长里短文本,一位七旬长者,也不会用自己的文字去刻意迎合大众的口味。就像农民种粮食一样,丰年要种,荒年也要种,冯恩昌的写作心态是沉潜和安详的,这是一种文学的定力。

我们应该凝眸这样的小院,“那门楼像一台花轿,轿顶是金灿灿的丝瓜花,轿檐是成排的绿丝瓜。秋风吹动,宛如花轿颤悠悠地前行,很有乡间娶亲的味道”(《瓜豆小院》);“院中间那头高大的石狮,高出院墙一倍多,在村街上都能看得清楚。它,头颅高昂,后退蹲伏,前腿弓立,大有欲奔之势,小簸箕大的嘴里含一颗圆月般的绣球,远远望去似在旋转呢”(《锤声丁冬》)。小院,确实是一个伟大的所在。它的四角衔着蓝蓝的天,它的院门开阖着,它的院墙坚挺着,这是一种相对敞开又决不自闭的建筑,它吸纳一些新鲜的东西,并把它们聚敛起来,成为大树,粗壮,沉稳,内蕴着一种宽厚包容的精神。小院就是这样,它是容纳者,它纵容那些沸腾着的脆弱生命,也留驻那些坚硬的物事。如果从一朵花的视角来欣赏,小院是缤纷灿烂的;从一堵院墙的观点去审视,小院是一种永恒的静谧与和谐。我觉得,可以从这个层面上,去阅读冯恩昌精心构筑的小院世界。

作为中国文坛“农家小院派”的代表作家,冯恩昌写了很多优秀的乡土散文,或许,他好像什么也没有做,他的存在,就是为了呈现农家小院的富足与安适,博大与宁静。

执著于乡村的弹唱

“锥子、针和麻线在母亲手中交替飞舞,就把好几页布板儿纳在一起,纳成一双厚硬结实的鞋底,再绱上新布鞋帮,用黍米或麦粒儿揎饱,放在通风处晾干、定型,最后倒出里面的粮食粒儿,一双‘千层底’鞋就做成了。”

这篇题为《爱穿平底鞋》的文字一下子就吸引了我的视线,在那个冬天,在一个名字为“寒云阁”的博客。此后的很多日子,我一直被文中细腻而真实的笔触感动着。“下雨的日子,带一顶苇笠到山坡上、树林间,捡拾绿油油的‘地骨皮’,黄灿灿的蘑菇墩”(《我的“幼儿园”》),她用“地骨皮”和“蘑菇墩”建造了一个拙朴温馨的家园。她怀揣着幸福与感恩,坚守心灵的故乡,这种姿态使她得以直面事物的本真状态,获得心灵的慰藉和精神的突围。时下的文坛,“麦子岁月”、“高粱情结”早已是明日黄花,在乡土味、怀旧风刮过之后,谁还在捡拾着许多人剩下的事情?作为一位女作家,不小资不矫情不时尚,守护着内心的平和与宁静,我因之记住了她的名字:高凌云。

再次读到这些文章的时候,已是次年夏天。它被凌云收录在一本叫《西山夜语》的个人文集里,同时收集的还有她发表在各大报刊的近百篇文章。握在手中,像握紧一束沉甸甸的金黄的麦穗。整整一个夏天,我的目光穿行在她文字的阡陌间,流连忘返,充耳不闻窗外市声的喧嚣。

写作就是精神还乡。关于故乡,莫言下了一个很好的定义:故乡就是一种想象,一种无边的,不是地理意义上而是文学意义上的故乡。他的高密东北乡是一个文学的概念,而不是一个地理的概念。凌云坚持着她的西山书写。西山,临朐的一个小山村,成为她写作的出发点或归宿。“要是你在田间地头见到大娘、婶子,她们会顺手摘下一串瓜果梨枣或拔一棵青萝卜,撩起衣襟擦擦,然后举到你面前:‘尝尝!’”(《大娘婶子》),这样的作品,初看似乎浅显,再看才感触到字面底下的意蕴,就像她故乡的青萝卜,被泥土和叶子遮盖着,一经品尝,自有一种甘甜的乡村味道,让人想起丰腴的炊烟、性感的阳光、清澈的池塘。儿女与母亲,作家与故乡,在感情上都有割不断的脐带。找到了故乡,也就找到了创作的源头,奠定了凌云的创作基调:像泥土一样拙朴,如麦香一样亲和。沈从文、孙犁写乡土散文,用笔多在描述故事,人物、风俗点染氛围;凌云则是在平静的叙述中注重细节的展开,把一些最平常、最平凡的农村生活细节真实地呈现,让我们在她的《老屋》面前,不得不驻足凝视,“没有什么用来装饰老屋,母亲只能每天早起,挨着墙角洒扫一遍屋地”,这样的文字明目清心,任谁都能嗅到故乡的气息。凌云的写作姿态屏弃了闲适优雅,远离了风花雪月,她很好地还原了生活真实。“那年冬天,每每夜里醒来时,总见父亲弯腰伏在方桌上,在一叠纸和一堆廉价的颜料中忙活”,这是一个令人眼窝发热的细节,像食盐、白糖溶解在水里一样,很快的,在读者心中洇染出一片温馨的亲情。朴实无华的文字,细腻真切的感受,是凌云一贯的审美追求。

写乡土散文,如果一味停留在思乡这个层面上,或者文章只是充斥着泥土味、血汗味,未免浅薄而流俗。写出农民本真的生存状态,写出历史造成的精神和物质的匮乏,体现写作者的终极关怀,这样的作品才有分量,才能在岁月的打磨中闪现思想的光泽。“除了两头正在吃草的黄牛,院子里一无所有,地上的牛粪和草渣积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软软的,脏脏的。”在《贫瘠的土壤》一文中,凌云张扬着真实的农民生存状态,揭示了物质文明建设的艰难行进历程,文字背后自然透见出一位作家鲜活的气质和性情。“许多的时候,小说的价值,不在于作家所说出来的部分,而恰恰隐藏在作家想说而未说的地方”,文学批评家谢有顺陈述的是小说,我觉得同样适宜于散文创作。凌云的这篇散文,让我们体会到了一种沉在生命底层的真痛苦、大悲悯。“刚刚给老的喂上饭,又要给小的把屎尿,农忙时节还要跟男人一起上坡下地,推车挑担,忙得跟丝瓜瓤一样无头无绪,眼见得一个嫩生生的黄花姑娘被揉搓成了黄脸瘦婆”(《硬命的大娘》),她把低低的忧郁糅在浓浓的人文关怀之中,仿佛一杯茶,微苦之后,是悠悠的清香。读凌云的散文,随处都可以感受到一种令人颤栗的生命感知。而这种感知,来源于她对乡村生活的切肤体验和心理认同。

散文具有开阔、明朗的独立形态,它的本色是生命的质朴和心灵的真诚。一位站在西山歌唱的作家,一位抒写心灵真实的作家,她用语言的声音、气息、光线,描画了她心中的沂蒙地图。从她的散文里,我读出了一个写作者应该具有的操守和内心的风度。

来自对面的观看

《私人版本》是一部充满了女性意识和女性情怀的散文结集,分“时篇”、“思篇”、“物篇”、“逝篇”、“观篇”五辑。全书语言优雅精致,意象华美灿烂,具有浓郁的张爱玲风格。在我看来,可用两个语词来概括一己之印象:雕琢、精致。前者指的是语言,后者说的是生活。

华丽转身,具备这种姿势的女人须得两个条件,一是美貌,一是才华。这是作者洁尘的话。她本人也是美貌加智慧的。她很有语言的天赋,连笔名也起得怪怪的,把自己的名字(陈洁)颠倒过来,换上一个和“洁”意境相反的字做了笔名:洁净的洁,灰尘的尘,“质本洁来还洁去,然后,归于尘土”(黄爱东西)。《私》里尽是比较“丰腴”比较“缠绕”的文字,作家以靡丽婉约的心境,咀嚼着那些属于神经末梢的幽微细节,体现着女性阴柔的话语方式,透出了一种丝绸的质感,绵软、亚光、蕴藉、凉森森。我显然被这些纤细得令人心悸的文字击中了。“我所说的水绿,是一种酝酿之后的水,有酒意;它跟清纯无关,也并不浑浊,仿佛是一块翡翠超过饱和度地化了后凝在一起,又像沼泽里无数草根浆化后汪成的一块翡翠。……有人说他曾溺毙在某一种色彩里。我有同感”(《陷溺》),仅仅一种色彩,她玩味出了多少意蕴,幽异的也是美绝的。耽溺于汉文字的组合效果,是《私》明显的文字倾向。“要精致的美丽,要爽朗的淘气,要温婉可人的才情和玉一般的清凉坚定的个性,是啊,玲珑,世间只有林徽因”(《玲珑的生》),这是她对玲珑的诠释,也是她对林徽因的评价,笔致轻灵简洁,就这么把一个词拈到另一个词的后面,给我们带来了截然不同的审美体验。如此纤尘不染的文字,也只有她才能打磨出来。像一位工匠,最终把石头雕琢成了美玉。

生活中的洁尘,很善于营造诗意的空间,在琐碎的事物上发现边缘的美、细微的美、瞬间的美。她翻阅时尚的白领杂志,始终保持着对遥远、边缘、异类的偏好。我读她的作品《来自对面的观看》,知道她家有一个让人艳羡的屋顶花园,夏天最喜欢的就是早上起来浇园子,“像拿机关枪一样端着水管横冲直撞”。一种奢侈的享受,来自一个温暖的地带。“雨天的下午,我温暖、干爽、翻书的动作轻盈,翻书的手指洁净,面前是洁白的纸,等着醇厚的墨水”(《庇护》),何小竹称她为“书房型写作的女作家”,在书房中,她幽幽地守着精致,拒绝着公共意志,像擦拭瓷器一样,用文化精心地擦拭着精致,她的作品因此有了“提笔就老”的别样心情。我喜欢她的《城市心情》,也因之爱上了阿城的随笔。在北京天坛,她像“一只神经兮兮的鹤”;去乌鲁木齐,她满街乱吃着便宜得令人吃惊的西瓜和葡萄;只有在成都,她是“一条惬意的鱼,有足够的滋润”。青春与爱情、时尚与流行、陷溺与超越、唯美与虚无,给了她敏感、细腻、娇柔的心理体察,也内蕴着淡淡的脆弱与颓废。洁尘,是一个经典的唯美主义者。而这唯美是从精致的生活中提炼出来的。“碧不等于就是绿,绿得透明了进而显得很高超了,才叫碧”(《碧》),洁尘说的仅仅是颜色吗?

对于一种事物,洁尘很在意寻找一种观看方式。“从书房出发,我最贴近的有所感悟并得到享受的一种观看方式发生在我与植物之间,那种绿,那种植物特有的静谧深厚的品质,通过水,渗透过来。而我渗透过去的是堪称舒展的姿势和惬意的表情,以及满心的喜悦”(《来自对面的观看》),索性连题目和句子一并借来,作为我文章的题目,以及审美快感的描述,——一种瞬间摇撼全身的震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