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喝,下不来,拿个馍馍引下来。”这是我会唱的第一首儿歌。那时我四五岁的光景,也许还小。印象中奶奶坐着一个小板凳,我坐着个木墩子。奶奶说一句,我跟着说一句。不到两遍我就学会了。可我渐渐发现,狗子他们唱的《小老鼠上灯台》和我唱得不一样。他们唱得很粗犷很雄浑,不像我唱得那么文静,一比较,我唱得就显得太文弱太善良了。我唱的时候,他们也唱,伸着脖子和我对唱: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喝,下不来。他奶奶,一咋呼,咬他奶奶个老家伙!奶奶对我说,小孩子从小要学善。并告诉我说:你唱得最好听。直到后来我教儿子唱这首儿歌时,我才明白奶奶为什么这么说。
那时的我常跟着娘去外婆家。舅舅很疼我,当时舅舅也就是十四五岁。那是仲夏的一个月亮很圆很黄的夜晚,我和舅舅并肩趴在苇席上,舅舅一本正经地教我唱《月姥娘》:月姥娘,圆又圆,里面坐个花木兰。花木兰,会打铁,一打打出个爹;爹、爹会扬场,一扬扬出个娘;娘、娘会做袄,一做做出个小;小、小会拾麦,一拾拾出个妮——唱的时候,舅舅摇头晃脑,很是陶醉。我有时听不清,常学错,他就照腚给我一巴掌。那一晚,挨舅舅的巴掌无数,直到今天,摸摸屁股,还麻溜溜的。舅舅说,不这样,我学不会,他老师就是这样揍他的,不过不是揍腚,而是用小木杆敲脑瓜,特疼。
从这首儿歌里,我知道了爹和娘是怎样有的,小小子和小妮子是怎样来的。那时我很想要个妹妹。于是,我就挎着个篮子去拾麦。拾了一个夏季,玉米已经长过了膝盖,也没拾到。我问娘:麦地里怎么没有妹妹呢?娘笑了。娘用手抚摩着我的头说:今年麦地里的妹妹被人家勤快的人拾走了。你要学勤快,明年准能拾到。于是在第二年,我又早早地挎着篮子去拾麦——一直拾到我懂了事——后来上了学,爷爷教我儿歌。爷爷是个私塾先生,很有文墨,是我们村人人敬重的文化人。那天我记得正在做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大意是夸张地说一段话。我记得我抓耳挠腮了半天,最后想起了狗子的疝气。于是我写道:狗子的蛋像个紫茄子。我拿给爷爷看。爷爷笑了笑。爷爷说:这话虽是夸张,可上不了书面。我问那哪样的才能上书面?
爷爷没有回答我,只是教给我一首儿歌:瓜钱瓜钱,许借不许还。家后栽了二亩蒿子圆。长成材,来打船。船烂了,剩下钉,打钢镰。割蒺藜,杈路边。山西的枣子来放羊,剐羊毛,来织毡,铺千年,盖万年,卖了铺什再还钱!
我把爷爷教的这首《还瓜钱》抄在了本子上,那天,我的作业破天荒地得了个“甲”。
从此我跟爷爷学起了儿歌。爷爷会很多,教的时候,爷爷很认真,小学生一样。爷爷时常说:儿歌里面有很多耐嚼的东西。我问是什么?爷爷只是说:你还小,说了你也不懂。
那段时间,我跟爷爷学了很多儿歌。在那些儿歌里,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找到了童年的快乐。
渐渐长大的我慢慢懂了:儿歌其实就是一种意境、一种心情、一种底蕴,它虽然天真、简单、朴素,但它是一种深爱,一种解释,一种文化。在这种文化所营造的氛围里,我们都被荡涤得纯真、美好、善良。我把我的所获说给了爷爷。爷爷说,你像瞎子摸象,只摸到了它的一小点。你想,中国的文化博大精深,儿歌是文化组成的一个部分,是其中最鲜活的东西,这岂是你这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的?
去年回家参加大姥爷的葬礼。在葬礼上,爷爷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想听我给他唱《小蚂蚱》。于是我躲出人群,和爷爷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给爷爷唱起了《小蚂蚱》:
小蚂蚱,害头痛,请了蚂蚁来看病。蚂蚁说的不行了,绿豆蝇,来守灵,蛾螂珠子来搭棚,嘀嘀嗒,嗒嘀咚,把小蚂蚱送回了营——爷爷听后问我,你看我们现在像不像儿歌里面所唱的那样?我考虑了一下说有点像。爷爷说,不光是有点像,而是很像!我猛地明白爷爷为什么让我唱这首儿歌了。
我就又唱起了这首儿歌,爷爷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他自言自语道:咋没小时候唱得好听了呢?我笑着对爷爷说:我长大了,不再是童声了。爷爷就定定地看着我,好久,才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爷爷叹了口气交代我:以后就不要唱了。我问为什么?爷爷说:什么也不为,因为你是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