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逝去的故乡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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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河流为何死在沙漠(代后记)

一条河流在沙漠里消失了是一件令人痛心的事件,也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情,如同我的文学写作消失在满街的钱币面孔里一样。为了生存,为了摆脱因文学梦而过度透支生活的现实窘境,我只好到一个更加险恶的环境,选择一种精神的自我放逐。我的文学死了或暂时死了,而我却在自己已经死亡的文学面前成了一个“幸存者”。幸存者本来是一个多少有些乐观和幸运的词语,但在这里却有一些生不如死的遗憾和尴尬在里面。这让我觉得有点儿像活见鬼,总觉得活着但是活错了,仿佛生命一转弯,进入了一个迥然不同的巷道和面目全非的空间,因为很重要的一部分活着的意义失去了。每天活着却好像要不停地穿越在死亡的空间越经跨纬,每天体会死亡怎样穿过物理和精神的自己。我觉得自己时刻在体验一种被利刃切割与乱箭穿心的感觉,或者活在一种不停扑来的铺天盖地的耻辱里。这无论如何都是一种残酷,硬硬的、现实的而且不得不时刻面对的残酷。

几年前,我曾做过一个现在看来狂妄而自不量力的决定,试图使自己成为一个小地方唯一一个独立的文学个体——也就是说靠文学能够有尊严地活下去,活得哪怕能够像个人样,而且我并不奢求像此前一些靠码字飞黄腾达的人一样的物质生活。这大概是个靠文学而独立的梦想,现在这个梦想落空了,一觉醒来很残酷。尽管此前想象过会发生的残酷,但发现回到现实比梦里的想象更残酷百倍。梦只是暂时的失落,而现实梦想的破灭则不只以时光为代价,而且还要时时面对它,没有任何逃避的余地。转眼间物是人非,人似乎还是梦中的人,但的确有一种“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人世苍凉感。当周围的一切都已发生改变,只有你一个人没有改变时,你会发觉这个世界的荒诞和自己的荒诞。原来,世界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的,一种为你所无法想象的方式存在,而且有朝一日,它们会像一座山一样横亘在你面前,你想不看到它们都不可能。无法逃避,无法逾越,一种更加无法视而不见的存在。你会变得没有逻辑感、失去想象力——当世界以超出一个人想象力的方式运行时,对他来说,这个世界是可怕的。我变得像一个可怜的无助者,而在精神求助的过程中,我遇到了世界的另一副面孔,而这种面孔恰恰是这个世界的真实。但这个世界并不因一个人的无助而生出半点第二种可能性,如同庄稼没有第二种可能性一样,它会以自己的方式横亘在你面前,好像凭空而降的无中生有一样,“现实”就这样空降到你的面前。其间,经历的众叛亲离、遭尽一切可能与自己发生关系的白眼和贫穷则父母不子,使我知道此世的脆弱和血缘关系的世俗性——维系我和这个世界关系的最后一个线索也断了。我看到的最多的是,人们一边称颂着文学或精神的纯粹,却一边避之如洪水猛兽而唯恐不及,这有点儿像在危险的狩猎场所,众声喧哗,只为把可怜的猎物逼进预设的陷阱。我在想,文学对于这个意识形态主义和物质主义双重表达的时代何尝不是一个天大的陷阱,大概只有愚蠢如我者才会如此不自量力、不计血本地撞上这样一件倒霉差事。而此前,我所见到的文学在书本上和现实中的诸多光彩,不是不存在就是虚假,如果细究起来会发现这些大都与文学无关。我的一位朋友曾委婉地提示我:这个时代劝人从事文学是一种不负责任。我感念他的美意,因为那是在我一提起文学就热血沸腾的时段,他想告诉我的大致是不想看到一个最没有文学可能性的个体去因几乎无来由的热情像一个无辜者一样受罪。他觉得我应该离文学远远的,在生活中做一个正常人也许更适合一些,可惜体会到朋友话语里所蕴含的深意时,时光的列车已经飞速驰过一个又一个独自而平常的暗夜。

当初觉得,这样做的意义应该是一个人最大的意义——从某种意义上以一己之力改变一个地方的属性,也许显得自不量力,但这样做既是一种幸运,也不枉活一生,而且这样想现在看来是一个再小不过的小愿望,但在这里却成了一件天大的难事。当初这样想,是因为在我狭小的视野范围内,没有看到一个能够在这个地方因文学或精神而取得独立人格的人。他们在不同的时代,不得不依附于某种势力,显得卑琐和耻辱。在他们身后,留下一道卑污的脚印,而其后则是一种人性丑恶或穷凶极恶的背景。这种精神生活的底色把一种基本人性吞没了,几乎没有人能够从里面出来,也几乎没有人愿意出来——为什么要出来,在里面不是同样可以不亦乐乎、不同样可以觉得其中蕴含着几乎所有的生命智慧和真理——生命原来可以如此被耗掉的。在这一过程中,人们争先恐后地玩一种被耗掉的游戏——原来游戏也可以这样玩,原来生命可以像垃圾一样被倒掉。

我试过了,试了20年,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物质世界的运动可以一日千里、瞬息万变,但精神的前进却只能以毫米或者微米记,多少世纪过去了,你会发现时间在它自己的轮子上空转甚至倒退——这是一个怎样残酷的词语,何况还有那些以仇视精神的方式掩盖精神虚弱和野蛮的暧昧面孔。那些试图发出的异样声音,转瞬便会被覆盖、吞没,似乎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像在人间被活活蒸发了一样。或者只见时光年轮辗碎的血肉和灵魂,也像远古的烟雾一样消失了。一个连空气都充斥着贫乏和污染的地方,除了精神腐朽的味道之外,几乎没有别的东西能够改变它的空气属性,我现在知道是怎样的一种不可能——当试图改变它时,它首先会把一切改变者吞噬掉——像一切拒绝成长的人一样,对于任何使其成长的因素都会极度仇视,它会迅速而本能地把它同化或者消灭,直到它以为没有任何危险为止。我现在明白了什么叫作讳疾忌医和盗贼恨恶月光。它像一个永动装置一样,对一切指向改变的元素预警,它自己唯一感兴趣的便是躺在往日臭气熏天的水沟里,而安于这种没有任何危险系数的安逸——几乎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使其转动哪怕一毫米,这的确有点儿像奥威尔所说的那座几百年没有打扫过的牲畜圈。

我试过之后知道世界的真相,这是一种幸运,而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自己最终竟然成了一个表面上看上去为文学所伤害的人,一个可怜潦倒的人——那是别人眼中的我。但至少我还清醒,知道到底是什么在伤害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真正需要什么。这种清醒来自20年遭尽白眼的经历,它不只来自那些与我无关的人和一个近乎虚无的空间,还来自那些以各种名义爱我的人,他们组成了一个对于精神虐杀的生力军,是一些极难割舍又极难原谅的人,尽管他们不具备知晓自我属性及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的能力,但我又不能不时刻对他们感恩——他们总是从反方向上以各自的方式帮助我,让我在这里对这些人献上感恩。我知道这是一种宿命,这是一种来自上天的怜悯。毕竟,人们往往容易被与自己距离最近的人所伤,因为他们有着先天的优势,或者可以说,他们或许生来就是要与你作对的。也许这就是所谓的苦难的意义。远处是一些模糊的背景,我不想使用一个我一向不习惯使用的词:敌人。因为我们时刻要面临一个悖论:敌人也是亲人,而且这也是一个被影视或文学表现滥了的主题,可惜人们的思维似乎并不为其所动,依然非此即彼,依然敌人一天天矮下去、我们一天天站起来。因而,我宁愿相信我是自己的敌人而不愿指向那些和我有关或者无关的人们。他们在世间的迷雾中早已失去方向——所谓不明真相的群众,你又能勉强他们什么?因此,我宁愿把这当成一种宿命——我试过了,不可能,至少没有遗憾,或许因为我不够努力,我宁愿这样认为,或许因为我天生无用……当无法预知这种宿命会显出何种结果,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因为世事艰难从此将要放弃一度使我陷入困境时的梦想时,另一个事件又一次重重地打击到我。我在这个地方一直试图坚持一种人之所以为人的基本底线,也因此陷入一种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形象时——人们一定早已把我视为“怪物”,一件小事或者一件生活所无法绕过的事件,去年冬天我无法再坚持下去,昨天因为生计又一个底线被突破,我成了一个完全放弃底线和自尊的人——在一个秋日的清晨,向来不早起的我,让舅舅带着到水果市场买了两箱水果,敲了很久才敲开一个副科级干部家的门之后,在他家里放下一张面值500元的购物卡——我感到了那天早晨露水所带来的湿潮的耻辱。像卑微和尘土一样,去体验那种放弃的痛苦,我知道自己已降到世界之下。梦想坚持20年,一无所获,没有关系,但在一个地方不能坚持底线而选择苟且偷生,这是一种难以令人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的现实——我要做一件一切都符合尊严的事情,因为没有按照现有的潜规则去做整整被耽误了5年以上,最后不得不选择妥协,而且还要付出比原来多几倍的代价,这就是这个世界的逻辑。我曾经痛恨过高压社会的草菅人命时代,但对一个以经济为借口使一个社会极端到连基本廉耻和道德底线都不顾的时代,我几乎无言了。我能够忍受文学带来的后果,但我的确难以忍受现实随时到来的耻辱。我能够预料到这种疯狂所带来的毁灭性悲剧结局,但如果我这样说,几乎所有人都会说我已经疯了,所有人都会不以为然,甚至欲先除之而后快,这就是我们,这就是我们所处的时代。的确,有朋友当面对我说过,只怪你自己没有把事情处理好,不然事情怎么会变得如此糟糕,在他们眼里我成了一个彻底失败而毫无尊严的人。

我虽然可能没有尽力,或者没有足够的智慧,但这样的尝试让我熟悉了世界的真正面孔及其呼吸。一个极端疯狂的、需要人们付出代价的时代,封锁几乎所有的精神可能性,不停地吞噬着人性,使社会愈加疯狂起来——而令我最为难受的是我不得不接受我无法接受的现实——尽管我一再说是一种宿命,但它的确是一种我所不情愿的宿命,将生命的轨道强行搬到另一方向,世界因而呈现另一副狰狞的面孔——它竟然取消了一切可能性,让我生活在一个强制的有限世界里。不过,对我来说,世界已没有多少遗憾——一条河在沙漠里消失了,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又能有多少遗憾呢?这是我们已经习惯到血液和骨子里的世界观和方法论。

但有一点必须说明的是,这些文字有一部分类似半成品,因为和现实与自我的“肉搏战”殃及文字的品质,使其只具有生活标本的意义。这是压在心头的一块沉重伤疤,除自我原因外,我没有把它们打磨光洁的余地,这是一些应该受到质疑的文字。另一部分文字则出自我作为一个世俗写作者虚伪的人性,由于屈服于内心的伪善,在面对文字时,写作呈现出一种变形或畸形的人性状态,这是最让我不安和内疚的一部分,它们让我像一个光天化日之下的说谎者一样,几乎无地自容。在这里,我充分体会到一个说谎者被揪出来示众的滋味,而一个人的文字是一种把一个人永久示众的“罪证”。我更担心的是,如果它们进一步欺骗到看到它们的眼睛的话,对我来说,这种负罪感会成倍地增加,所以我祈求所有看到它们的眼睛都能够一眼洞穿其煞有介事或拉大旗作虎皮的虚假伎俩,也许那样我的内心才会平安一些。因为这两种文字的属性,我甚至没有勇气请求原谅或宽恕。那样会让我更看清自己一副流氓地痞似的无赖嘴脸。

2010年7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