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帆
一本即将出版的社交指南著作告知,公众场合缺少话题的时候,谈论房价可以立竿见影地改善尴尬气氛。气候或者全球变暖的辩论归哥本哈根会议,金融危机的成因归那一帮打领带的经济学家,地震以及海啸这种题目令人生悲,只有房价可以迅速让所有的人亢奋起来。沾沾自喜也罢,跌足长叹也罢,犹豫不决也罢,愁眉不展也罢,每一个人都有话想说。抵达一个城市,询问房价已经代替了询问名胜古迹而成为新的习俗。许多根本不想买房子的人仍然兴致勃勃地指点这个城市每个著名楼盘的价格;另一些人打开电脑之后的第一件事即是浏览几个著名房地产商的博客,揣测他们的言论背后藏有何种玄机。如此的热议背后隐藏的是巨大的焦虑,房价使大半个社会患上了强迫症。周围的楼房愈盖愈多,楼层愈来愈高,可是,人们愈来愈恐慌。这是为什么?
若干年前听说,京城的房价每平方米已经逾万。我觉得那儿的人都疯了,一百平方米的房子难道要一百万不成?现在,我所居住的这一座城市正在上演相同的剧目。当然,没有人再大惊小怪。据说上海的汤臣一品每平方米十一万,我深信不疑。房价已经变成神话,什么奇迹都可能发生。我们要做的仅有一件事:别将房价与自己的收入联系起来。
我们肯定会慢慢地想到,往日不是这么想象房子的。事情如此明白——房子不就是一个家吗?天黑下来的时候,我和一批小伙伴停止了疯跑,离开尘土飞扬的街头踅入一条小巷。推开一扇斑驳龟裂的木板门,木板门背后就是我的家。那儿有母亲端到桌上的晚餐和父亲额上的皱纹。家不仅是几间屋子,一个厨房,家是一个惬意的精神空间,这里可以睡懒觉、吵闹、撒娇和蓬头垢面。多数人的新婚洞房并没有实木拼镶的地板和华丽的枝形吊灯,他们仅仅在某个筒子楼或者平房找到一个容身的小房间。婚礼之前一块残破的窗户玻璃来不及更换,这块玻璃就会在窗框上一直待到孩子上幼儿园之后。这并未影响什么。两情若是长久时,没有人在乎住的是寒窑、工棚还是茅屋、帐篷。年轻的时候奔赴乡村落户,安置在小山坡顶上的一幢木板搭盖的粉条厂,出门的阶梯边上即是一座大坟。收割季节在水田里晒得脱皮,每晚睡觉之前的享受即是,三五成群地坐在大坟周围吹习习夜风,听蛙鸣狗吠。几个人曾经相约探访过邻村的一幢“鬼屋”。昏暗的贮藏间、落满灰尘的卧室、发出哐哐回声的楼梯和挂下长长蜘蛛网的厨房,至今仍然保存在记忆之中。如果没有各种记忆,房子不就是水泥、砖块或者木板隔出的一个个方格吗?另一些房子仿佛修建在厚厚的书本之中。古代诗人倒背着双手朗声长吟:“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这种房子是他们抛弃功名、退隐江湖的栖身之所,容不下带有铜臭的俗念;女权主义作家伍尔芙要求有“一间自己的房子”,她企图守护的是一个拒绝男性目光监督的文化闺房。总之,谈起一幢一幢的房子,也就是谈论一段一段独特的掌故和历史。
然而,现在的房子只剩下一个主题:价格。房子仿佛是一摞摞钞票叠起来的,价格成了谈论房子的唯一关键词。地段,楼层,面积,绿地,附近的公共设施,造价和利润,这一切通通压缩为价格。银行存折上的数目决定一个人住在哪里。不论是南征北战的“炒房团”还是砥柱中流的“钉子户”,不论是竞争激烈的土地拍卖还是贷款政策的调整,价格是一切分歧的终极症结。价格之外一无所有。没有地方感和风格,没有传统和历史。这个水泥砌出来的空间不负担任何额外的观念。货币是世界通行的等价物。货币的语言足以表述一切的时候,这种产品不会拥有多少自己的故事。即使有些趣闻轶事,说来无非是各种盈亏的算盘。一个数学教授痛悔自己经济嗅觉迟钝,几年前错过了一次购买房子的机会。如果当时买下那一套公寓,简直像成功地抢了一次银行。他愤愤地补充说,抢一次银行无非背出一麻袋的钱,大约不过一百万。买一套大房子一倒手,挣一百万易如反掌!相形之下,他的同行幸运多了。一对担任中学数学教师的英国夫妇依靠房产敛财,一度坐拥九百套房子出租或者出售,挣了个盆满钵满。迹象表明,那些以数学为生的书呆子们已经醒过来了。在他们那里,数字不再是抽象的符号,数字要么是银行里的巨款,要么是用来给房子标价的。
一套房子就是一堆钱,一个吓人的数目。什么时候可以入住?
错了,许多人购房仅仅是一种投资。千辛万苦挣了一笔血汗钱,如何理财成了苦恼的心事。把钱装入瓦罐埋在床铺底下,担心哪一天受潮腐烂或者被老鼠咬成一堆碎屑。存入银行或许安全一些,但是,银行的严密电子保安系统以及坚固的保险柜仍然挡不住贬值的蚀骨寒风。许多人共同认为,明智的做法是尽快将薄薄的纸币换成令人放心的实物,尤其是可能升值的实物。这时,房子显然是首选。据说马克·吐温说过,赶快抓住土地吧,上帝已经不制造了。土地的不可再生保证了房价的节节攀升。一夜暴富的机会已经不多了,房子交易是一个诱人的项目。多大面积的房子适宜于中等家庭,房价与收入之间的合理比例是多少,这种问题无人问津;所有的人仅仅热衷于计算,房价上浮之后净赚了多少。买房子的意义是增添财富,而不是增添居住空间。筹几文小钱,开一间杂货铺,如此辛苦地挣钱太不值得。投身于房地产就是投身一个梦幻。买下一套房子捂几年之后挥手抛出,一百万就会魔术般地变成了两百万。房地产商费尽心机地构思种种售房广告。然而,各种广告背后的真正诺言毋宁是——还能有什么投资比买房子更为划算?
有趣的是,这种诺言时常被另一些专家讥之为一相情愿的春梦。专家的有力证据是居高不下的房子空置率。入夜之后,许多城市新区黑黢黢的一片。一幢幢新盖的楼房仅有几星灯火,大部分房子空空如也。买不起房子的人望洋兴叹,仍然憋气地挤在逼仄的老房子里;拥有三五套房子的人分身乏术,支付了高额物业费的空房子只能关在那儿喂养蚊子。房地产商依靠贷款绑架了银行,鳞次栉比的新房仅仅是泡沫般的虚假繁荣。这个脆弱的平衡还能维持多久?一个秘密的号召正在暗中传播:咬紧牙关拒绝购房——房价的总体崩盘指日可待。那个时候,囤积在那儿等待升值的房子立刻成为甩不下的沉重包袱;神气活现的房地产商只能哭丧着脸大幅度地削价贱卖,求爷爷告奶奶地将房子的钥匙塞到买主的手里。等着吧,这将是一个狂欢的节日。迄今为止无人知晓,这是“仇富”一族编出来的泄愤之语,还是高瞻远瞩之后的准确预言?可怜那些口袋里攒了几文钱的人犹犹豫豫地站在十字路口,一脸茫然。看紧钱包还是倾囊而出?买还是不买?这不啻于一场生死存亡的豪赌。
如此诡异的历史形势下,最为乏味的选择无疑是购买一套房子并且大兴土木地装修起来,然后扶老携幼地住进去。装修——多么恐怖的字眼!那一张设计图显然是纸面上的楼阁。择个黄道吉日焚香开工,没想到这就是灾难的开始。建材市场上摆放了无数各种型号的拼木地板、水龙头、电灯开关、瓷砖、油漆、窗帘、抽水马桶和浴缸。所有的店主都将自己的商品吹嘘得天花乱坠,房主以最快的速度丧失了判断力。东奔西走已经逛得双腿发麻,货比三家当机立断:不错,就买这一套洁具或者那一种墙纸。然而,付款完毕一转身立即发现,相同的产品就在附近的另一家商店卖得更便宜。这种损失如同一种暗伤,一笔一笔地加起来令人心惊。每一天晚上取出计算器按了一阵就得叹口气:今天又超支了。装修房子的工程队师傅来自一个友人的介绍,据说经手过多少大户人家工艺精湛。可是,两天之后事情似乎就不那么对劲,电路的设计或者贴瓷砖技术怎么会如此拙劣?当然,房主的任何不满都会遭到强烈的反对。那些师傅用执拗而无辜的表情对付谴责,以至于房主不得不惭愧地承认理亏——任何精益求精的企图都要视为非分之想。不幸的是,大多数人的太太偏偏喜欢在这个时刻粉墨登场。她们袖手旁观多时,积攒起来的精力亟待消费,苛刻的挑剔和冷嘲热讽不绝于耳。显而易见,先生们的恼羞成怒是迟早的事情。许多人不惮于承认,装修房子严重地损坏了夫妻关系。没有多少优质爱情承受得了装修工程的漫长折磨。磕磕碰碰一套房子装修下来,许多人形容枯槁,心力交瘁,乏善可陈的婚姻趁机亮起了红灯。当然,正如俗话所说,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装修终于使一个人拥有了丰富的抽水马桶知识和高超的水龙头品鉴能力,并且擅长与店主或者工程队讨价还价。令人遗憾的是,这些本领已经是用不上的屠龙之技。经济学家测算,一套房子的价格相当于工薪阶层三代人的财力。这么看来,下一次装修恐怕是儿孙辈的活计了。
当然,如果装修的是一幢别墅,多少辛苦都算不上委屈。别墅是房子的极品,隐在郊外绿树杂错的斜坡上,四周一圈欧式的金属栅栏。城市中心的高层公寓多么没有品位:一大堆俗不可耐的邻居塞在一起,楼道污浊,电梯狭窄,一户人家的吵架三个楼层都听得到。别墅撤出了凡夫俗子的庸常部落而遗世独立,单门独户意味了与众不同的人生高度。一个仁兄当年仅数十万侥幸购下的一幢别墅,现在成了骄人的资产。山清水秀和清风明月仿佛悬挂在窗口,闹市的喧嚣终于被甩在了遥远的灯火阑珊处。童话世界似的房子造型,敞亮的落地窗和家庭影院,楼上若干卧室分别带有考究的浴室,专门为访客设计的麻将室和茶座,别墅的四周一大片绿地成荫,社区里还有一个游泳池……如诗如画,夫复何求!可是,这种诗情画意很快开始变质。郊外荒凉,入夜之后时常有毛骨悚然之感。一阵风呜呜地从窗外刮过,树影摇曳如同精灵起舞。龟缩在一个偌大的房子里,各种窸窸窣窣的可疑声响令人惊惧,即使打开全部灯光也无济于事。为了壮胆,许多别墅的住户开始养狗,一户甚至养了好几条。夜里驱车返回,成群结队的狗蜂拥而至,对着车灯高高低低地吠成一片。郊外没有医院,高烧腹泻上哪儿急诊?别墅背后的山体是否稳定?一场暴雨会不会造成致命的滑坡?这些问题如同芒刺在背,心存疑虑的人又陆陆续续地返回繁闹的市区。他们徘徊在游人如织的马路上,逛商店,品尝小吃,看夜场电影,参加形形色色的派对,对于久违的汽车尾气倍感亲切。这时,郊外的别墅逐渐演变成他们周末度假的处所。星期六上午,他们早早地起床换上休闲服装,采购了若干食品之后赶到别墅;星期日傍晚,他们锁好防盗门风尘仆仆地回到市区,唯一的愿望就是在狭小的老房子里喝两碗爽口的热粥。间隔一个星期,别墅里落满了细细的灰尘,度假期间的主要工作即是擦拭桌椅和地板。有一回别墅原因不明地跳闸停电,存放在冰箱里的鱼和肉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艰苦的冰箱清洗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徒有其表的度假就此终结。他们扯几匹布罩住家具,如释重负地绝尘而去。日复一日,别墅渐渐地成了一片薄薄的影子,一个概念。唯一可以安慰的是,别墅从未贬值。坐在狭小的老房子里啜一口咖啡,遥想郊外贮存了一笔数百万元的资产,内心无比充实。他们终于明白了过来,实物是不堪的累赘,只有房价是关注的焦点。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这种迂腐的诗句似乎已经被抛回了唐代。诗人的悲悯情怀无比高尚,可是没法定价,没法交付房地产商运作。现代社会拒绝空谈,每一幢楼房都明码标价。北京的盘古大观均价每平方米七万八千,上海的白金湾每平方米吆喝价十六万,八百多米高的“迪拜塔”刚刚落成,内部的公寓每平方米八万左右。奇怪的是,为什么愈来愈多的人觉得,世界正在遭受这些数字的屏蔽,成为一个无法触摸的幻影?现今的房价犹如变幻的数字游戏,数字背后的房子距离人们愈来愈远。一个人辛苦一年的收入还不够买一个马桶的位置,这种房子怎么可能真实地矗立在面前,吱呀一声打开大门?也许,对于伸长脖子看热闹的平民百姓,这个世界的房价仅仅是生活之外的一个话题,谈谈而已,谁当真谁就是傻瓜。
(选自《都市美文》201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