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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切尔诺贝利:他依然没有撤离

苍耳

近段时间,媒体上连篇累牍地重新解读切尔诺贝利,这固然必要,但仅仅物理性或事故性地看待切尔诺贝利,那么我们距离这场悲剧的“堆芯”只能越来越远。这不能不令人悲哀和黯然。如果百分之八十的死难者本可以逃脱死神,如果更多的“辐射人”本可以健康地活着,如果……,那么我们该如何重新审视切尔诺贝利?当然,如果不是日本福岛发生核泄露,切尔诺贝利这个怪怪的名字,便如同传说中那人面兔身之讹兽一样,会慢慢隐没于记忆的荒野而不再狰狞毕露了。“讹兽”别名诞,据《神异经》载:“西南荒中出讹兽,其状若兔,人面能言,常欺人,言东而西,言恶而善。其肉美,食之,言不真矣。”二十五年来,切尔诺贝利对于我,只是一个遥远的地理名词,类似早年的一个梦魇,一个神秘兮兮的城堡似的存在物。它从不带有“现场”、“真相”、“正在”的意义,因为一切都被封存了。这看起来似乎是理所当然的。比如爆炸后的四号反应堆必须套上石棺,三十公里内必须划为绝对禁区,而作为人类历史上最严重的核事故,它曾被一只无形巨掌打上封条,包括所有档案、胶卷、病历、死亡证明、知情者的嘴巴。

不管怎么说,从爆炸发生那一刻起,“切尔诺贝利”就一直在往下“切”,一直在锋“利”,并在二十五年后的今夜倒悬在我的头顶!当辐射尘埃随着大气飘散到东欧地区、北欧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在半个地球上旋转着“切”出创口时,前苏联政府仍伶牙“利”齿地狡辩,刻意隐瞒不报。据**********回忆,爆炸发生后,他被告知只是一般失火,“过程跟煮红茶没两样,就像在红场摆个茶壶一样”。这种漫不经心的口吻和举重化轻的忽悠,怎么听起来这么熟悉?前党首**********这样说,就可以将历史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吗?那么,到底谁在骗谁?是下骗上还是上骗下,抑或上下瞒骗惯了而继续互骗?但他们上下一致地欺骗了整个世界。这是铁的事实。这个“世界”既包括本国所有民众,更包括非苏联地区。在我看来,下面瞒报核事故,其实源于一种体制性说谎,何况这么严重的事故,直接关系“社会主义苏联”的整体形象;而前苏联最高当局对核电站“火灾”竟然不加警觉和探查,听之任之,只能表明它已病入膏肓了。在人类生存和地球生态遭遇最严重考验的关口,前苏联庞大的官僚集团却悠闲地坐在办公室“煮红茶”,或者在大庭广众之下谆谆教诲臣民怎样爱党爱国。

核事故发生两天后,莫斯科才派出一个调查小组抵达现场,但不知什么原因竟迟迟不提交报告;直至三天后,莫斯科得到瑞典政府发来的质询和数据,这才知道事情不妙,辐射云已随风飘散到瑞典,事情远非“跟煮红茶没两样”那样简单。此时的**********正忙于与西方军备竞赛,他必须设法捂住“切尔诺贝利”喷射的核尘埃。也就是说,对戈氏而言,倘能割除“切尔诺贝利”之两端而取其中,才符合政治家的最大利益,这样便接近“诺贝尔”了——他早该获“诺贝尔******”了。但“尔诺贝”毕竟不是“诺贝尔”,铸剑为犁更不是铸犁成剑。

一九八六年四月之末那个黑色礼拜,第一个赶往出事点的俄新社记者伊戈科斯汀,冒死搭乘直升机,盘旋于第四区上空,在距爆炸洞口仅五十米处快速拍摄,现场比墓地还要悲凄、荒寂,那喷射死焰的巨大裂口让人立马想到什么才叫“自掘墓穴”,什么才叫“世界末日”。机师连呼辐射读数太高,滞空只能四十秒。然而,伊戈科斯汀没想到的是,拼死拍下的十二张相片因辐射太强而完全变黑,显不出任何影像了——更不幸的是它成了一个可怕的征兆和隐喻:整个核事故真相也遭到另一种核辐射而全部变黑,报废般地被锁进无形的暗箱之中。二十五年后,我把自己想象成另一个伊戈科斯汀,我正在穿越的历史隧道突然灯火全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的嘴巴被强行塞进一股浓浓的怪味——

“嘴巴里有金属味道,一种酸味。人家说辐射没有味道,我们之后才知道,那是放射性碘的味道。”当年用仪器测试辐射的克伦班亚克上校回忆道。

如果这时官员告诉你,根本没有什么怪味,你的鼻子一定有问题,你怎么办?如果你继续申辩:我明明闻到了一股怪味,为什么你们偏说没呢?他们会说你脑子有问题,可以送精神病院了。

一个让我震惊的细节是:明明在现场和周围测出远超致命量几百倍的核辐射,而且还在不断升高,可是专家却宁愿相信测量仪出了故障,也不愿相信发生的高辐射是真实的。至于高辐射值导致测量仪破表时,专家甚至相信高辐射消失了。在****思想操控下,科学、专家以及科学仪器也都变质变味了,甚至成为反科学的御用工具。

然而,四月二十六日凌晨时分,第一批赶赴爆炸现场的六十九名消防队员,在未告知真相的情况下毫无防护地投入战斗。一个半小时后,他们像命中的弹靶一样接连倒下,有的剧烈呕吐,有的失去知觉,有的面目全非,现场惨不忍睹。结果三十一名死于直接核辐射,其余的都患上了急性放射综合征:眩晕无力,间歇性呕吐,皮肤生疮化脓,整块脱落,骨髓退化,多个器官受损,以致心力衰竭。战士们以为面对的只是烈火,却不知道真正凶恶的敌人是看不见的,远比当年德国法西斯厉害千百倍,而最大的蒙面杀手却是背后高喊“同志们冲啊”的巨大阴影……事实上,前苏联最高当局完全清楚,“切尔诺贝利”核事故远比真正的战争更为惨烈和棘手,否则他们不可能从阿富汗前线抽调顶尖飞行员,连续不断从高空朝反应堆裂口投下八十公斤沙包,指望用大量的沙子和硼酸把大火闷熄。一个飞行员每天飞行三十多次,每次飞行会吸收五到六伦琴辐射。在半年时间里,据称有六十万人参与到这场特殊的战争中,不计其数的无名英雄丧命于此。俄新社记者伊戈科斯汀追忆道:“戴面罩的士兵在四号机组抢险,每次停留不能超过四十秒,每人铲不了三次就得离开,那场面就如战争一样。”正是因为他们,才避免了威力相当于广岛原子弹十倍的第二次爆炸。

我承认我是吃了不少“讹兽”肉的,它的味道的确很鲜美,而且有些“讹兽”还是从老大哥那儿进口的。难道老大哥专门豢养“讹兽”,除了自己吃,还可以出口赚取外汇?他们不担心吃得太多也会变成一头“讹兽”吗?对此我颇有点费解。

核事故第一天,在距核电站三公里的美丽小镇普里皮亚季,尽管四万多居民已吸收了超过正常值五十倍的辐射,但他们依然生活在阳光灿烂的蒙蔽之中。凌晨爆炸伊始,普里皮亚季从睡梦中惊醒;第二天他们被告知,只发生了小事故,核电站是安全的。没有人告知他们必须紧闭门窗、服用碘片以应对。直到四十八小时后,政府才开始疏散受到高辐射的居民,但仍然没有透露疏散的原因。此时河水已浑浊不堪,冒起怪味的水泡;两岸边大片大片的松林、白桦林被放射性气流灼成焦黄色。

匪夷所思的是,事故发生第六天,前苏联当局居然筹备了五一劳动节盛大庆典,想以此掩饰核事故的严重程度,进而显示“社会主义制度无比优越”。当然,权威的《真理报》在第三版底部发布了一则消息,声称“危机已经过去,现在没有任何危险了”。尽管标题很小,只有短短几句话,但它足以给恐慌的群众吃一颗定心丸。被洗脑的群众是最听信“真理”的。在距“切尔诺贝利”一百三十公里的基辅,五一节那天,辐射值是正常值的几千倍,当局依然鼓动群众参加劳动者大游行,悬挂昨晚刚洗过的飘飘红旗、彩色气球、高呼“苏联万岁”的人流、鲜花的海、呼啦啦的鸽群、天使般的笑容……无论怎么想象也无法将这场面与地狱、死亡联系到一起。然而,冷面无情的畸形政治导演的正是一幕巨大的荒诞剧!谁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这场庆典中遭受戕害并踏进地狱之门。记者伊戈科斯汀拍摄了“死亡游行”的画面,但奇怪的是,这些资料竟也从乌克兰国家档案中蒸发了。

如此看来,“切尔诺贝利”绝不仅仅是一个悲剧现场,它其实是一个看不见的隐蔽杀手,一个没有命名的祭台,一个以花豹斑点式向外扩散的蟑红色的无主动词!那么谁是祭品呢?这是不言自明的。他们的亡魂至今仍在“切尔诺贝利”徘徊、呼号。如果换一种说法便是:“群众是真正的英雄”。想想看,连遥控机器人清理核污染时都受不了强辐射(电子线路遭损毁),而他们在官僚特权集团“遥控”下,必须以血肉之躯与死神面对面打交道。他们死时究竟吸收了多少能量的核辐射,似乎无法测定也无人问津,但一年后这些死难者遗骸被重新装入特制的铅棺材,以免成为新的放射源,就足以证明一切了。主祭者当然是庞大的官僚特权集团,他们会颂扬并铭刻死难者的“英雄业绩”,但他们以及他们的亲族是不会充当祭品的。只有一个人是例外——乌克兰第一书记雪比斯基,他在庆典后不久就自杀身亡了。他忠实地执行了最高当局的命令,并身体力行地带着孙子和家人一起参加游行。当然,第一个听懂历史嘲笑的,也是雪比斯基,而不可能是高呼口号的群众。二十五年后他那巨大的绝望仍像核子云层一样笼罩着我。我想,他是被内心深处尚未泯灭的人性和良知击垮的。当然还有恐怖的幻象,连翩恶梦,以及对自己所寄身的庞然大物的不祥预感。

二十五年后,我们仍然无法知道这次核事故死难者的准确数字——不计其数的受害者在莫斯科第六医院(当时唯一可治核辐射的医院)和其他不知名的医院悲惨死去,然而前苏联当局却禁止医生在死亡证明上提及“辐射”死亡。他们要抹掉任何一点“非正常死亡”痕迹,以便掩埋真相,让后人查无实据。既然你们已经死了,就不能再往“社会主义苏联”脸上抹黑了。

我本想把她们的名字一一说出。/无奈名单已被夺去,无从得悉。//我为她们织就一块宽大的裹尸布,/用偷偷听到的她们的只言片语。//我随时随地都把她们回忆,/哪怕新的灾难临头也不会忘记,//即使我历尽磨难的嘴被堵住,/亿万人民也会用我的呼喊抗议(阿赫玛托娃:《钉十字架》)

当然,官方有一个统计,二十年间共有四千多人死亡。而绿色和平组织研究发现,死亡人数至少在九万人以上,受害者达九百多万人,随时可能命赴黄泉。官方与民间的统计结果相距悬殊。如此看来,“切尔诺贝利”成了一个双面镜:正面映照的是光明、安全、辉煌,背面显现的是骷髅、残肢、亡魂的凄号。“切尔诺贝利”成了真正的人间鬼域:如今那儿的茅草长得比房子还高,灰蒙蒙的办公楼布满城堡般的裂纹,空荡荡的剧院偶有野狼或狐仙光顾,保持原样的车间仿佛史前遗迹——篮球架的网兜里仍吊着一个篮球,一棵树毫不客气地侵入布满桌椅的教室;至于那辆期待着开往远方的列车仍无休止地晚点下去,高矗的黄斑斑的塔吊和分辨不出颜色的旗帜(应该是唯一仍在飘扬的苏联红旗),巨型游乐摩天轮像寓言一样悬停在空中;只有成堆的外星人般的防毒面具、锈成废铁的庞大车阵和白色直升机,仍在叙说着那场一劫难平的悲剧。据专家估计,完全消除这场浩劫对环境的影响至少需要八百年,而持续的核辐射将持续十万年。以我的感觉,在整个“切尔诺贝利”的图片中,电流般击穿我的是从废墟中偶现的布娃娃的头颅和断肢,她们一直保持着半生半死的姿势,仿佛是上帝专门派来为死去的孩子们显灵的见证。问题是,至今仍有受辐射而畸形的胎儿在不断出生……

还是回到爆炸发生的那个凌晨时分。普里皮亚季小镇居民被巨响惊醒,他们纷纷聚集在城镇的铁路桥下,观看那冲天而起的烈焰——天空呈现出橘色、玫瑰红、钢蓝、钴绿等虹霓般的色彩,异常美丽。他们不知道反应堆重达一千二百吨的钢顶被掀开,八吨放射性的铀和石墨瞬间抛向夜空,相当于两百颗广岛原子弹。但事后不久,很多目击者都死了。这也许是有史以来世界上代价最昂贵的观看了。他们想不到最可怕的噩梦,竟然是从最绚烂的彩虹开始的。

我承认我是吃了不少“讹兽”肉的。当然,你可以说那“讹兽”是神话传说,距今天太过遥远。然而,最近有关“切尔诺贝利”食人巨鼠的事儿在网上疯传,点击后令我毛骨悚然——上世纪九十年代,一支九人科学考察小组进入“切尔诺贝利”,在探测取样时,蓦地传来一阵刺耳的尖叫声。只见一头海狸鼠般大小的动物突然窜出来:那是一只长约五十公分的变形的大老鼠!暗灰色的毛皮,牙齿像鲨鱼一样锐利且长,尖足有两公分长,爪子像变形的铁钩子,没有尾巴,眼睛像两颗红宝石发出幽光。据称,它们是长期遭受强辐射后发生基因变异而生成的。不幸的是,科学考察小组接连遭到一群变形巨鼠的袭击,仅一人生还……无独有偶,我在网上看到地图上标示的核污染扩散区域,竟也状似一只巨鼠——硕大的鼠首位于白、乌、俄三国交界处,鼠腹以核电站为脐眼,基辅位于它的下方;连接它的颈部细如蛇形,鼠尾则翘向波兰方向……

后来我看到也有关于食人巨兔的说法。不过,这样一来,便与人面兔身的“讹兽”扯上关系了:二者不仅相像,简直有点血缘了。我在想,现代社会是否仍存在产生寓言和神话的土壤?变异的巨鼠或巨兔带给我的恐怖,何以远超“切尔诺贝利”和福岛核泄露所产生的恐怖?

“当地球上只剩下一个人时,他听到了敲门声……”

尽管“切尔诺贝利”一直有人在那儿轮换着守护,但唯一始终没撤离的是“列宁”。事故发生时他没有撤离,五年后苏联解体乌克兰独立,他依然没有撤离。他永远被留在了既是故乡也是异乡的那儿。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悲剧。我一直不知道该核电站是以“列宁”命名的。为什么这个正式名称要被有意省略或遮没掉?难道这个专有名词也与核事故一起发生了“爆裂”?二十五年后,我看到一张列宁半身铜像立于电站正门的图片:在一片枯黄的茅草和杂树中间,“列宁”久经烈焰和辐射的双重炙烤,他的整个脸部黯淡得呈灰白色,眉头紧锁并积满尘埃,底座和其上镌刻的字迹几乎完全锈蚀了。令人惊讶的是,左边两角植有两棵光秃秃的水杉,其下端的树皮均剥落了;与之对称的右边却根本无树,只有一棵杂树长在铁栏外面。这几乎是在暗示列宁的政治生涯、激进思想及其最后归宿。也许有人以为那不过是一尊铜像,一个象征,但任何一场革命、一个事件乃至一个时代,如果忽略了它独有的象征,将失却探寻它的内涵、影响力和秘密的切入点。从十月革命到苏联解体,质言之,就是从列宁到“列宁”的过程,或者从冬宫到“切尔诺贝利”的过程。

问题在于,“列宁”不能撤离。对前苏联当局而言,如果“最科学”、“最高效”、“最安全”可以给列宁增光添彩的话,那么酿成如此灾祸岂不是对列宁的亵渎和讽刺?至于构成对自身命运的不祥之兆则更让他们心怀忌惮。因此,永远封闭在“切尔诺贝利”对他们更有利。五年后这个问题演变成:“列宁”不必撤离——当苏共解散、苏联解体,列宁的遗存在各地遭到拆毁,远不如让他留在高辐射的“切尔诺贝利”。可以推想几百年后,唯一可以找到“列宁”的,也必定是在这里——爱恨交织的“切尔诺贝利”,而不是冬宫或红场。在寒冷的冬夜,以无情著称的“列宁”,想必流泪了。是的,他该流泪了。他的继任者斯大林采取更严酷的政策,将****利器打磨得更阴暗,仅三十年代初乌克兰就饿死了七百万人!这当然包括“切尔诺贝利”草民。二十五年后我猜想,“列宁”不愿撤离,因为有些问题他仍想不明白,但有一个问题必定想明白了:不管什么体制、什么政党的政府,只要漠视人民,漠视人的生命,漠视人类生命赖以为生的生命,都与杀手、犯罪无异,最终将被觉醒了的国民所抛弃,“过程跟煮红茶没两样,就像在红场摆个茶壶一样”。

二〇一一年五月上旬

(选自《随笔》201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