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叫一声老乡好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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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返乡记

彭程

计划了很久,终于,在三月底的一天,开始付诸行动了——开车带上父母,回河北老家。说到三月,容易联想到暮春三月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之类的形容,但那是南方。这里的视野中仍然还只有浅浅的绿色,早晚风吹过来,仍然裹带着料峭的寒意,毛衣还不敢脱下。

父母搬来京城已经满八年了,以往每次回老家,多是坐长途客车。坐我的车回去还是第一次,方便了很多,尤其是父亲有个习惯,一出门就觉得憋尿,忍不住想上厕所,哪怕出门前一点水也没有喝。很明显的心理作用,但就是无法摆脱。因为这种顾虑,他怕坐长途车,这些年来比母亲少回去好几次。这回省事了,不过也许是因为卸掉了心理负担,他倒是一点事情没有了。

从永定河大桥下了京开高速北京段,就进入了固安,河北省的地界。虽然自此以下不是高速公路,但也很好开,轻轻松松地就上了一百迈。第一站是任丘华北油田小姨家,要接上她一同回去,给姥爷姥姥上坟,清明节快到了。不到两个小时就到了小姨家,一家人都站在门口等着。姨父的母亲,我一直叫大奶奶,二十来岁就守寡,把独生儿子抚养大,如今快八十了,不过和差不多二十年前最后一次见面时相比,变化并不算大。表妹也带了孩子,从婆家赶过来照了个面。上次见她时,她刚刚高中毕业,考上了东北的一所警校,我在北京火车站提前买好票等着,在附近饭馆请她吃了一顿饭,然后把她送上火车。她毕业回到油田当了一名民警,然后成家,养孩子,如今她的孩子都读初中了。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这么多年,想不感慨都难。表弟那时还穿开裆裤,如今也早就到了该成家的年龄。最近谈了一个,处得还不错,女孩提出要来家里看看,就定在今天下午。姨说计划赶不上变化,未来的儿媳妇我怎么也得瞅一眼,把把关,不跟你们一块儿走了,过后我坐长途车回去吧。

上世纪八十年代,是华北油田、可能也是整个石油行业的黄金期。那时候,小姨家数得上是亲戚们眼中的富人了,吃的用的,都比我们要高一个档次。姨父为人豪爽大方,尽自己所能给了老家的亲戚们不少经济上的支持。但如今却风光不再,油田早就采掘枯竭了,收入大幅度减少,住的地方也很逼仄,和当年比没有什么改善。但他几十年的老习惯没有变,仍然是喜好交往,每天烟酒不离口,虽然烟换成了几块钱一包的,酒也是很便宜的酒。没多少事干了,和一帮朋友打麻将的时间更长了,屋子里总是烟雾缭绕。父亲是节俭惯了的人,一直对姨父的大手大脚颇不以为然,多次说过他这么多年喝掉抽掉的那些钱,都够买一处大房子了。要是节俭点,会计划些,哪会像今天这样住得紧紧巴巴的。母亲也赞同,但有时候嫌父亲说得多了,也会抢白两句:人家哪像你那么封闭,跟谁也不交往,一辈子抠抠索索,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看来性格、生活方式不同,沟通起来真不容易。

吃过小姨和表妹上午就做好的一桌饭菜,便又动身。接下来的路更好走了,不久就到了河间市。此地历史久远,古代曾为河间国,宋朝设河间府,明清两朝是通往南方各地的“御路”,俗称京南第一府,极为繁华兴旺,但如今却只是冀中平原上的一个普通县级市。驴肉火烧是这里的名产,因此满眼都是卖驴肉火烧的店铺招牌。但我不免有些疑惑:驴是耕地拉车都用得着的生产工具,谁舍得杀,哪有那么多?成了人口中菜的,要么是老死的,要么是病死的,或者是挂羊头卖狗肉也未可知。当然,这只是个人的想法,不曾求证过,或许真有专门食用的所谓菜驴?爱书人的迂腐气不觉又发作了,我忽然想到,驴子以其温顺的性格,乖巧的形象,在西方文学作品中向来是正面角色。大诗人希梅内斯、史蒂文森等,都以充满爱怜的口吻,咏之诵之,他们倘若来到这里,看到满街的招牌,会做何想?

然后是献县,阜城,车开得更快了。当年路可远没有这样宽阔平坦,坐长途车回家,差不多要六七个小时。如今有了自己的车,三个多小时就到了,且一路很舒服。当年那些旅途辛苦,夏天的炎热,冬天的寒冷,颠簸和拥挤,都仿佛变得不真实了。如今回家变得这么容易,看来今后要多回几次,即便仅仅是为了父母。父母随着岁数越来越大,近年来更多更经常地念叨老家里的人和事,毕竟那里是他们生活大半辈子的地方,叶落归根,老马恋栈,这一点也是基于人性的奥秘吧。一路上,父母都很兴奋的样子,话也多,觉得没有跑出多远,就看到了前方地平线上浮出了古塔的轮廓,那正是县城的标志。

当晚就住在父亲当年的一个同事家,这是早就说好了的。多年来两家人走动频繁,父母搬来京城后也一直保持电话联系。这是一个新起的小区,当年这里是西南城墙外边的一片庄稼地,地势洼,一下雨时就变成了水塘。这位伯伯是县城机关官员中的文化人,爱读书,擅书法,温文儒雅,大姨更是热心肠。孙女也争气,考上了北大,很快又被香港中文大学录取,提供全额奖学金。一直聊天到很晚。

第二天在旁边一家饭馆吃早餐,油条豆浆鸡蛋咸菜,熟悉的家乡味道。饭后到银行办工资易地提取的手续,到社保机构提出近两年的医疗保险费用,等等,都是来之前筹划好要办的事。开着车,所以办得较快。县城比当年大多了,新添了好几条很宽的马路,新起了不少五层六层的楼房。原来熟悉的几条老街都还在,但显得短了很多,窄了很多,两边保留下来的少数老房子,看上去也那么低矮破旧寒碜。父母目睹了它们多年中逐渐的变化,搬来京城后差不多每年也都回去一趟,感觉不明显,但自己离上次回去已经有八年了,感受自然要强烈得多。办事情时,碰到好几个人,要么曾经是当小学教师的母亲的学生,要么是当年县委家属院里的孩子。县城小社会,低头不见抬头见,当年中学的同班同学,有的彼此变成了妹夫妻兄的关系,有的又成了连襟,娶了同一家的姐妹。社会学家要是研究一番县城人际关系网络的话,肯定会很有趣。

经过一条污水沟时,恍然意识到这应该是原来城墙东边的那条小河。现在是春天,没有感觉到什么,但看那个黑乎乎的程度,估计到了夏天老远就得捂鼻子。上小学乃至上中学时,这条小河都是我的天堂。那时没有别的娱乐,夏天跳到水里就是最开心的享受了,现在还恍惚记得每次赶往河边时那种欢喜雀跃的心境。当年水很清很干净,渴了可以捧起来喝。河两岸绿树成荫,芦苇密布。有个要好的同学,父亲是转业的老军人,最大的嗜好就是钓鱼,每天很长时间坐在河边。家里也总是有鱼吃,虽然多数个头不大,超不过半斤。他的母亲是广西人,做菜的味道很不一样,好几次被留在他家吃饭,觉得极好吃。但二十来年过去,如今小河却变成臭水沟了,两边原来的庄稼地也盖上了房子。县城里和当年自己岁数仿佛的孩子,想都不能想我们那时候曾经体验的快乐,只能玩玩花样繁多的电脑游戏了。

中午,父亲原来工作的单位请吃饭,多一半是新的面孔。有几个当年的叔叔阿姨,也早都退休了,得到消息临时赶来的。有的差不多二十来年没见面了,但声音笑貌一点儿不觉得陌生。不知不觉,如今我也是他们当年的岁数了。这样一想,人生短暂的感慨就陡然变得浓烈了。有一位我一直叫铁成大叔的,是骑车从七八公里外的一个村子赶过来的。我记得,当年他生活十分艰难窘迫,脸上总是愁容不展。家在农村,好几个孩子,妻子又有病,晚上下班后他经常骑车回去干农活。他有一个比我小一两岁的女儿,有时会带到办公室来,也瘦弱得不成样子,黄黄的头发,一看就是营养不良。当年干瘦得竹竿一样,如今却发胖了,仿佛变了一个人,但言谈举止中仍然是那种谨小慎微的模样。分手时,他对父亲讲,以后再回来时一定要提前通知他,他一定赶过来,老伙计见一面不容易。两个人眼眶都有些湿润。

饭桌上,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这个部门是****办,说起下个月该轮到谁去北京,把上访的人接回来。现在干****的常挨骂,想想真冤。访民反映的情况,该汇报的都汇报了,有关部门拖着不给解决,****又能怎样?说到县里有实权部门的领导们一般不来这个饭馆,都去二十多公里外的德州吃饭,一是那里档次高,二是可能也不愿意给人看到吧。说起县委大院里另一个部门的谁谁,老伴去世后想续弦,儿女死活不同意,他执意做了,如今得了重病,儿女都不来看一眼。然后免不了感叹几句。

离餐馆不远处,一条街道的内侧,就是原来的家,一个小院,三间平房,从搬来到离开,差不多住了二十年。当年父亲专门回来一趟,几万元卖了出去,如今听说涨了几倍了。买主把房子拆了,将地基垫高,在其上重新盖了两层的楼房,开了一家商店。这条三百来米长的街如今变得非常热闹了,两边起了不少小店铺。少不了要看看几家临街的老邻居,坐上一刻钟,说说各自的健康、子女们的近况等等。每次回家,都会听到有老熟人老同事故去,这次也不例外,又让父母唏嘘一番。从一个邻居家出门时,远处走过来一个熟人,邻居悄悄说,前些天他查出了大肠癌,家里一直瞒着他,说是痔疮。

又绕到家属院东边的舍利塔前看看。这是本县的名胜,建于佛教兴盛的北魏年代,在全省也很有名,被列为“河北四大古迹”之一。当年还有千佛阁、无梁殿两处附属建筑,“****”时被县里中学的红卫兵“破四旧”拆毁了,当时还死了一个人,是脚被生锈的铁钉扎了得了破伤风。前几年无梁殿按原貌重建,塔周边也整修成了一个很像样子的广场了。广场东边,新建了一座佛堂,正在做法事,香火缭绕,梵乐阵阵,煞是兴旺。母亲在门口探头,意外地发现当年一位老姊妹、在小学教书的同事也在里面,穿着式样宽松的灰色居士服。她走出来跟母亲高兴地聊了半天,说还有几个当年的同事,也是这里的常客了。我还记得,她当年操着让我们听来发笑的普通话腔调念课文,教我们做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听她讲,城西边的天主教堂里人更多。

因时间匆忙,本来未打算和县城里当年的同学们联系,但在街上碰到了一个女同学。女同学一家四个姐妹,个个漂亮如花,当年曾引起县城里多少人的遐思绮想。记得小学三四年级时,晚上和小组的几个同学到她家去,在一张桌子上写作业,头挨头,心中曾浮现出最初的朦胧甜蜜的情绪。如今她完全是政府机关一位干练的科级干部了,听说下一步有可能出任某个更高的职位。对事先未告诉她颇有微词,不由分说,当时就拨打手机通知了几个同学,说好晚上请我吃饭。见了面,那些多年未见的老同学们,神态声音动作,都不觉得有什么变化,恍惚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也是话题散漫,东一句西一句的,如当年同学时的趣事逸闻等,但更多是对于高层内幕的一些打探,许多传言荒诞不经,但看得出很多人信以为真。这也正常,谁让这些总是被遮掩在幕后呢?那就难免让人猜测。在座的同学多数都是在县里各个部门级别相当、有点权力的了,那些混得不济的基本上也不在他们日常交往范围中了,我问起两位同学的情况,都说不清楚,好久未联系了。

说起他们天天都要应酬,喝酒,脂肪肝了也得喝,对上面的要恭敬,对下面要显出领导的样子。也烦,但都是这样,不能不参加,得罪谁也不好。要建和谐社会了,但首先要和领导和谐好,和关系单位和谐好。吃到一半,一个同学匆匆离开,说请老同学原谅,还得赶另外一个饭局,早就答应人家了。

和这么多老同学聚,二十多年来是第一次。因为高兴,不用人劝,自己就喝了不少,头晕乎乎的,筷子接连掉到地上,说话也不利落了,倒是大家阻止我再喝下去,送回所住的宾馆房间,一沾枕头就昏昏睡去了。

第三天的早餐是在县城西门旁的一家早点店吃的。这个地方,我听父母念叨过多少次了,搬走前多年中他们经常来这里吃饭。不大的门脸,前面是铺面,摆了四张长条桌子,后面是厨房。不少人只能站着吃。五十来岁的主人和善谦卑,让人想到旧电影中那些信奉和气生财的掌柜们。见到多日不见的父母,满脸堆笑地问好。母亲说生意这么红火,把店面扩大点吧。掌柜笑笑说倒是有这想法,可小本生意没有积攒下那么多钱啊。

早餐后即出发去衡水,本地十几个县的行政首府所在地。小时候觉得这里是很远、很大的一个地方,记得第一次走在它的街上时,体验到了一种羡慕和自卑相混合的情绪。没想到如今开车一个小时就到了,和我在北京每天上班路上一个单程花的时间差不多。年龄增加的过程,也就是世界缩小的过程。到市公安局办了有关申请护照的手续,然后到指定的照相馆照了相,妹妹在国外,一直想让他们出去看看。然后去看望当年在县城的一家老邻居。多少还有些亲戚关系,按辈分我叫他们姑父姑姑,前几年搬来这里跟儿子住。问了彼此身体情况、儿女情况后,话题移到了当前形势上。姑父长期在法院工作,列举了当地几个近期的案件,说现今腐败是没法治了,里里外外都烂透了,咱们上班那时候哪想到会是这样的?姑姑多年前就得了半身不遂,说话含糊,样子显得有些傻乎乎的。但告别时,却分明流下大滴的眼泪。大概心里在想,今后是不是还能见面难说了。

出了门,又去二舅家。十几年不来,周边环境完全变化了。舅舅一家人已经等在楼下了。舅舅性格忠厚平和,平时话很少,退休前在电台做技术工作,舅母也是温婉贤淑。不大的三居室,东西不多,收拾得极为齐整。阳光照着清洁寂静的屋子,有一种知足常乐的氛围,那是一种属于小民的安宁平淡的幸福。两个孩子性格也像父母,内向文静。大表弟在省城读的中专,分配到市里对口的部门当了公务员。小表弟毕业于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如今在北京有很好的工作。

去旁边的饭馆里吃了饭,带上舅舅,开了一个小时车,又回到县城西边七八公里远的姥姥家。说来也巧,姨也刚刚下长途车进门。小时候,我前后在姥姥家住过不少时间。十几岁时,读浩然小说入迷,梦想着将来也当一名写农村生活的作家,内心中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根据地。和大舅、小舅都有十多年未见面了,因此脑海中保留的还是当年的模样,觉得肯定会变老一些,但没有料到老得那样多,那样明显,见面时的第一眼,给了我内心一种颇强烈的撞击。大舅脸部不停地抽搐,据说是得了面部神经麻痹之类的毛病。他当年当过乡中学的老师、校长,后来被调到乡里当了党委秘书,也退休多年了。当年很有抱负,如今言谈话语里却只剩下牢骚了。大表弟在公路边开了个商店,生意还好。小表弟当年在北京部队机关大院里给首长开车,大字也写得不错,都以为他会转成志愿兵留下来,结果被别人给顶替了,说起来,表弟直后悔礼送少了。如今在乡政府开车,爱人在乡里中学教书,想调到城里,正在托关系找门路,但听说难度也极大。

相形之下小舅光景最差。小舅人长得土气,小名就叫“小丑”,但心地极其善良,热心助人,在村子里有很好的口碑。记得好多年前的一个冬天,姨父送给他一件簇新的油田工人的棉衣,当时可是非常珍贵的,但穿了没几天,看到村子里一个光棍汉没有棉袄穿,当场脱下来给他。我小时候泡在姥姥家,在小舅身边的时间最长,因为调皮,经常气得他够呛,但最多也就举起手吓唬一下,从来没有落下来过。如今庄稼人上了岁数,能够依靠的只有孩子,可惜,两个儿子都不争气,没有继承他的吃苦耐劳的秉性,地里的活不爱干,又没有本事干别的。如今小舅给一家村子里人开的乡办企业看大门,也是人家念他的好,让他挣几百元钱的零花钱,这点钱有时还要补贴儿子。说起来,都让他厉害点,家长的架势该端还得端,这时候小舅只是憨厚地笑笑,说认命了。

母亲一家兄弟姐妹,坐在一起喝茶,抽烟,闲聊。忽然有谁说了一句:好多年没有聚齐过了!然后一起回忆,上一次这么齐全是姥姥过世后不久的那个春节,至今已经有三十年了。我也清晰地回忆起来,我当时正生痄腮,也就是流行性腮腺炎,疼得要命,母亲按照别人介绍的偏方,将仙人掌弄碎捣成糊糊,抹在腮上,冷冰冰的难受。那几天什么也不想吃,除夕晚上,经再三劝说才夹了一个饺子吃,不料是豆腐馅的——几百个饺子只有一个是豆腐馅的,寓意“有福”,我当时明白了什么是苦笑:原来得痄腮是有福呵!此刻他们回忆着当年的种种情形,颇有感慨。过后我有些后悔,为什么没有把这个场面拍照下来。人生匆促,聚少离多,这样的时候肯定是难得的。

晚上,我和父亲睡在表弟临近马路的商店里。半夜起来,去外面小解,看满天繁星,明亮皎洁。旁边村子里的狗,高一声低一声地吠着。这样的情景也多年没有闻见了。

第四天,在姥姥家吃过早饭,又开车去二十多公里外的一个村子。这是我的老家,填表时在出生地一栏里要填写的地方。其实我从出生起,就跟着当小学教师的母亲,前后住过几个村庄,后来又搬到县城,在老家村子里待的时间,加起来也没有几天。如今县里各个村庄贫富不均,那些搞得不错的地方,或者土地条件好,或者靠近公路可以做些买卖,或者有“能人”带头弄个工厂企业把乡亲们带动起来,这里却是哪一样都不沾,所以多少年都不成,一直破败,附近村子的闺女都不愿意嫁过来。别的村子再穷,进村的路起码是柏油路了,这里却仍然是一条坑洼不平的土路,飞土扬尘,和我二十多年前来时的样子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阳光明亮地照射着,让人眯了眼睛,春天的风也大,顺着过道刮过来,扬起满地的尘土,像是黄乎乎的烟雾。父亲沿着老宅所在的那一条巷子,挨家登门打招呼。按血缘讲,住在这条巷子里的是最为亲近的。父亲至少也十几年没有来过了,但哪里是谁家都说得基本不错,也证明没有太多变化。不过好多家的老人已经不在了,年轻些的多不认识,往往是父亲费半天口舌自我介绍,对方才明白过来。于是有叫叔的,有叫大爷的,还有叫爷爷的,又让父亲不由得感叹。

小姑嫁到了旁边的一个村子,说是两个村子,实际上只隔了一个水坑,多年前就完全干涸了,坑底变成了道路,车辙遍布。小姑几年前就高血压半身不遂了,只能维持最基本的治疗,每天吃一片降压药。表弟和嫁到本村的表姐,还有嫁到外村的表妹,都在门口迎候。他们岁数和我前后差不了几岁,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姑父说家里就那几亩地,女人家弄弄就够了。村子里没有厂子,要想挣点活泛钱只能出去打工。老家有个风气,女孩子都不兴出去,既不当保姆,也不当餐馆服务员,个别出去的也是到亲戚家帮着做家务,照料老人和孕产妇等。男的多数是去石家庄、天津或者北京的建筑工地上做农民工,一年下来弄好了能挣个万儿八千块钱,不济的话就难说了。表弟十八岁的儿子现今就在天津当瓦工。

自己在媒体工作,也编发过一些赞美新农村的稿子,但在这里似乎难以感到那种喜庆的气氛。当然生活是比过去改善了,一般不再为吃穿犯愁,但种种操心忧虑总是影子一样伴随,随时可能出现让日子重新变得艰难的事情,让人难以彻底地放宽心——像家里有人生病,孩子考上大学交学费等等。说起让下一代好好念书,将来考大学出去,改变自己的身份和命运,他们也并不以为然,还张口就举出例子来:旁边的一家,闺女考上了省城的一所高校,四年下来花了家里不少钱,但毕业快两年了,到如今也找不到工作。女孩心理都有问题了,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出门。村子里有一半以上的初中生都辍学了,帮着家长干农活,或学着做点小生意。

父亲让表弟带着,来到了一处麦田,当年奶奶就葬在这一带。我恍惚记得出殡时的情形,吹唢呐,放鞭炮,穿一身素净的白色孝服,将一个瓦盆举起来摔碎,等等。那时我大概七八岁。麦苗还不够高,只是淡淡的一抹绿色,风扬起尘土一缕缕飄过来。坟早就被平了,只能知道大致的方位。父亲跪在地上,朝着那个方向,嘴里念念有词:娘,你儿子,你媳妇,你孙子,今天来看你了!然后磕了三个头,我则鞠了三个躬。仪式是一种感情的寄托,给祖母上一次坟,是父亲念叨多次的心愿,今天算是终于实现了,我看到父亲脸上挂着欣慰的神情。

然后又开车七八公里,到了二姑家。二姑快八十岁了,身体还算健壮。姑父多年前去世了,她跟着二表姐过,上门女婿很能干,又十分孝敬。二姑反复说了几次:我虽然没有儿子,女婿比好多当儿子的还知道孝顺我呢,你说我有福吧?后院他三叔家,有仨儿子又怎么样,老了,生病了,谁都不管,住放柴禾的耳房里,吃剩饭,冬天也不给生炉子,脚指头都冻下来了。在县城里时,我就听一个在民政局工作的同学讲到过类似的事情。同学是文学爱好者,说农村如今可不是当年沈从文笔下的样子了,道德沦丧并不比城里少。

大手大脚的表姐,一直在旁边忙着做饭。肉是到旁边乡镇市场上现割的,一半瘦肉一半肥膘,炖好后装在大碗里,油汪汪的。真空包装的德州扒鸡是别人送的,一直舍不得吃。还有自己家腌制的萝卜缨子,茄泥,芹菜梗,样样味道都让我想到了多年前,那种感受,和小玛德琳点心的味道让普鲁斯特恍惚回到童年时光,该是没有什么两样。味觉最能够唤起记忆,这是被科学研究证明了的。

姑姑得知我的女儿十四岁了,读初三了,便念叨说过几年也该找婆家了,家里还有些好棉花瓤子,趁着眼神还行,先给絮几床被褥,算是姑奶奶的一份心意。她当然无从知道,孩子眼下正是多梦时节,小脑瓜里三天两头有新想法,前几天还嚷嚷着想考SAT,到美国读大学。我忽然联想到了如今颇时髦的后现代主义理论,对它我始终是一知半解不得要领,但此刻在华北平原的一个农家小院里,却对其中一个主要的观点,就是同一空间中不同时间的并存,似乎有所理解了。我和姑姑所生活的世界,虽然只有几个小时的车程,但从外观到内里,却是多么的不同,中间仿佛隔了一个世纪。

午饭后,稍稍打个盹儿,就驶上了返回北京的国道。

车飞驰着,很快就将故乡甩在了后面。我想,随着重新回到前方那个巨大的城市,随着进入那里的生活和工作,这几天所经历、所感受的一切,很快就会被忘却,变得像影子一样虚幻。

(选自《都市美文》200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