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章)
王昕朋
窑洞里的女人
去过宁夏几次,拍了一些照片,我真正喜欢的是一张与几位党校同学在窑洞里拍摄那一张。因为每看一次,心灵就会受到一次震撼,灵魂就会得到一次洗礼。
在彭阳一道黄土高坡的陡坡下,排列着十几座窑洞。有几家的窑洞外是一个大院,院里种着树,枝繁叶茂,一片暖暖的春意,还有的人家屋顶上养着花草,仿佛一片空中花蕾,更多的人家院子里圈着牛羊。有一家的院子里放着一辆农用四轮车。这样的人家,在当地算是富裕一些的。塞上人很热情,看见远方来的客人,笑着点头表示欢迎。我们走访的一户窑洞人家,共有两孔窑洞,一孔坐北朝南,一孔坐东朝西,两孔窑洞相挨在一起,门前是一个小院落。
窑洞是中国北方最常见的居住形式。据不久前公布的考古发现和专家论证,这一人类最早的地下居住形式,就是始于宁夏的海原。我们对那些考古学者不能不油然而生敬意。他们一年四季甚至于夜以继日,同那些陈旧、腐朽、带着潮湿、霉气的墓园、墓穴打交道,不断为我们揭开一个个历史秘密、一段段历史云烟,展示中华民族古老的灿烂文明。据说,宁夏窑洞的发现将人类居住窑洞的历史至少推进到4500多年前,让我们了解先人们的居住学。据《诗经·大雅·绵》中记载:“古公亶父,陶复陶穴,未有家室”。亶父,周文王的祖父。陶,借为掏;复,借为覆。从旁掏的洞叫覆,即窑洞或山洞;向下掏的洞叫穴。由此可见,窑洞的历史相当悠久。
我们到的这户人家的窑洞,应该是小窑洞。窑洞里用来接受阳光照射和吹风透气的窗口也比较小,上边又被自家用面打成的糨糊粘贴上一层发黄的报纸。因此,初进到屋子里,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过了一会儿,眼睛适应了,才看见屋子里放着一张双人床,床头上放着用来盛粮食的坛坛罐罐以及放杂物的纸箱。就在这个面积只有十几平方的地方,竟然还堆着做饭的锅台,由于油烟飘散的方向不同,顶上和四壁被油烟熏得一道黑一道黄,看上去像是一幅千奇百怪的壁画。
窑洞的女主人大约三十开外,个子不高但很结实,脸膛黑里透红,一看就是经常下地,在太阳下晒、在风雨中吹打的那种纯粹的庄稼人。她脸上的皱纹和黑黑的皮肤,记载了她与大自然、与贫穷抗争的痕迹。她不善言谈,问一句答一句,不会主动张口。我们问了她的家庭收入情况,地里种什么庄稼、收成如何。她回答的都很平静。你根本无法从她的表情上和言语中看出她对贫穷生活的理解和感受。直到问到她的子女时,她的脸上突然放射出一层光,两眼也亮了起来。她带着我们到了坐东朝西的那间窑洞。一进窑洞,我看见了贴了半片墙壁的一张张奖状。奖状是中国特色的一个品种。每年学期末,学校都要考试,都要评比,然后给那些考试成绩好,平时表现好的孩子颁发奖状。别看这只是一张印上了花纹花边的纸,分量却很重。那些领到奖状的学生拿着奖状回到家里时,父母都会十分高兴。我想起有一则电视公益广告,里边就是一个女孩子领了奖状回到家,高高兴兴地打开门,想让爸爸妈妈与自己分享喜悦,而爸爸妈妈都不在家。女孩一脸天真烂漫的喜悦变成了失望。那个女孩子等啊等啊,等到很晚,一听到门外有响动,就拿起奖状,喊叫着爸爸妈妈迎上前去,然而,她一次次落空了。睡觉的时候,她还把奖状放在胸前……这则公益广告结束时有句话,意在提醒做了父母的人应该多关心孩子,多陪陪孩子。由此可见,奖状对于一个小学生来说多么珍贵。窑洞墙壁上的奖状,从一年级到三年级,几乎年年都有,是这个窑洞孩子成长的见证。窑洞一张小小的桌子上,放着的一瓶廉价的雪花膏和一面方形的镜子、一把普通的木梳,还有只有男孩子玩的塑料玩具冲锋枪。可以看出,这个窑洞人家既有男孩子也有女孩子。仔细看了看那一张张奖状,我突然发现,写着女孩子名字的奖状都与学习成绩、与考试有关,唯一一张写着男孩子名字的奖状,是一个体育项目。我的一位同行不禁感慨地说了一句:“看起来,女孩子比男孩子学习成绩好。”
那个女人听了这话,眼睛一暗,眉宇间瞬间添了几道愁绪。她心里的酸楚和苦涩也淋漓尽致地展示到我们面前。这一细小的变化,足以说明她同这块土地上的很多女人一样,对男孩子比较看重或者说疼爱。当然,这也不能怪罪她。也许,她小的时候,也和我们所有人小时候一样,有着远大的理想。然而,父母的一句话,就改变了她的向往和追求。她与许多同龄女人一样,在唢呐和鞭炮声中,在父老乡亲怜惜的目光中,青春、向往都被迎亲的一头驴驮走了……也从此,儿子便成了她和许多一样做了母亲的女人的精神寄托,甚至是唯一的寄托。可以肯定的是,女儿和她一样,从小就要承担家务的劳累。每天晨曦微露,女儿就要和她一起做饭。通常是她和面,女儿用柴火烧锅。也许,她还不时吆喝或训斥女儿几句。在她看来,这是做女人的本分和天职,神圣的天职啊!
在一条条崎岖不平的黄土路上,我们也的确看到过一个个背着柴草或担着水桶的女孩。她们年龄大都在十岁出头,小学二三年级。她们在放学之后,节假日里,或放羊,或锄草,或拾柴,过早地承担起生活的艰辛。她们从那些羊肠小道,从一道沟翻过一道梁的脚步虽然沉重而艰难,然而,她们脸上的表情却十分平常,有的还冲着路边的野花微笑,有的边走边唱着流行歌曲的情景,让人心动。
这些年幼的女孩子们,根本就想象不到以后的命运,心中最深刻、最沉重的只有责任二字。
那个女人一边回答着我们的问话,一边小心地把女儿床上散落的几根头发拣起来,看了一眼,在手里搓几下,放在了一个做针线活的筐子里。她的那一细小的动作,永远永远地铭刻在我的记忆深处。那是一个母亲的情愫。
我们从窑洞女人嘴里得知,她的男人在银川打工,半年也难回来一次。
“家里的地也是你一个人种吗?”我问。
那个女人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清楚地看见,她的眼睛在那一刻湿润了。她是在想念丈夫吗?抑或是在为自己的命运难过?我不得而知,但是,我的心在那一刻,真真正正地对她充满了敬意。我相信我的同行也与我有同样的感受和心情。所以,出了窑洞,我们与那个窑洞女主人合影时,大伙不约而同地,而且是恭恭敬敬地让她站在了中间。我们敬重的不单是这样一个普通的窑洞女主人,敬重的是我们伟大民族的传统和精神。
尽管我没有记住窑洞里那个女人的名字,但是,我却记住了两个与人生、与命运相关的字:坚强!
赶毛驴的大嫂
她是赶着毛驴与我们迎面走来的,所以,引起了我和同行的注意。
毛驴可以说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它勤苦、勤劳、勤奋,往往出着牛马力,在主人面前却得不到牛马那样的待遇。我印象中,最能表现毛驴的是新疆库尔班大叔,他的骑着毛驴,千里迢迢到北京去见毛主席的故事,在上个世纪传遍全国,还被编成歌曲传唱。据说,至今在新疆还有他骑着毛驴的雕塑。
赶毛驴是陕甘宁一带的民间艺术,有着上千年历史。每逢重大节日搞庆典活动时,赶毛驴是必然出现的传统节目。那个时候,被选中的毛驴一下子身价百倍,又是披红挂花,又是佩戴红色罩子,在唢呐声中,随着人们欢快的秧歌舞步,也飘飘然起来。
******主席曾借赶毛驴比喻与******作战,叫做一推,二赶,三打,既形象生动,又富有哲理。这个经典的战略战术恐怕外国人不容易学习。
我小时候,每逢寒暑假就回皖北萧县老家。那时还是人民公社的集体化制度,毛驴由生产队统一喂养。一个队里大概有几头毛驴,是用来打麦子时拉碾子、磨面时拉磨用的。这是毛驴的专利。大人告诉我,毛驴戴上眼罩,就只会低着头转圈儿。一头毛驴,拉着几百公斤重的石磨,不停地转啊转啊。老人端着一筐粮食跟在毛驴的身后,不时向磨眼里注入粮食。磨眼里进去时是颗粒,出来时则是细细的面粉。记得老人一边走,还不时地哼着小曲,毛驴好像熟悉了那小曲,走路的节奏与小曲配合得十分和谐。我记得爷爷生产队里有一头毛驴死的时候,全村人都很伤心。生产队的饲养员蹲在毛驴的尸体前,大颗大颗的眼泪往下掉,就像死了亲人一样。最后,队里几个壮实的劳力把那头毛驴的尸体拉到生产队的一块地里郑重地埋下了。那只毛驴戴了多年的套子,被饲养员挂在门前很久很久。多少年没见毛驴了,所以,乍一见毛驴,我心里真的有几分喜欢。
那头毛驴看上去年龄不大。身上驮着两只硕大的水桶,约有半人高。不用问,我们就明白,那个大嫂是赶着毛驴去驮水的。这一带是黄土高原,吃水相当困难,据说要到十几里外驮。家庭富裕一些的人家,有拖拉机、三轮车甚至汽车去运水,家庭困难的也只有用毛驴这样的原始工具去驮水了。这个时候是晌午,算一算时间,大嫂和她赶的毛驴应当是在凌晨出发的。那时,天上还有星星,地上灰雾蒙蒙。大嫂先给毛驴喂上饲料,让它吃着喝着。然后,大嫂开始做早饭。饭做好以后,毛驴已经吃饱喝足。大嫂再看一眼熟睡中的孙子或孙女。可以想象,她的眼神中既充满了无奈,又充满了期待。毛驴早已熟悉了大嫂的生活规律。这个时候,它很老实地站在院子里,等候着出发。当大嫂把水桶托起的时候,它还会主动地低下身子,帮大嫂一把。
村子里高一声低一声,紧一声慢一声的鸡叫声,与邻村的鸡叫声此起彼伏,遥相呼应。大嫂和毛驴上路了。大嫂太累了,有时走着走着就打起了瞌睡。迷迷糊糊中,毛驴成了她的向导。如果遇见路上有同类,或者不熟悉的人,毛驴会主动地仰天长啸一声,提醒大嫂。大嫂也就会机灵地睁开眼睛,四下张望。如果没有什么危险,她还会嗔怪地骂毛驴一声。但那骂声中也包含着疼爱和亲昵。人和牲畜的关系在那个时候竟然那么亲密无间。
大嫂对毛驴的感情的确很深。她知道,毛驴驮着的不仅仅是两桶水,而是生命之源。所以,她累了休息的时候,把那两只水桶从毛驴的身上取下来,让毛驴也休息一会儿。大嫂对着水桶,看着自己在水里的模样,额头上的皱纹又多了几道,头上的白发又多了几根,唯有那双眼睛还是那样清澈。大嫂此刻看着在一旁低着头的毛驴,心里不禁涌出少许酸楚。这就是人生!
每天,黄土高原的晨曦里,那坎坷不平的山路上,大嫂和毛驴俨然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这使我想起美国女画家爱迪娜·米博尔的一段话:“美的最主要表现之一是,肩负着重任的人们的高尚与责任感。我发现这一点特别地表现在世界各地生活在田园乡村的人们中间……”
我不禁对大嫂充满了敬意。遗憾的是,没等我拿出相机,大嫂就和毛驴走远了。我多么想拍下一幅大嫂赶着毛驴的照片,将来有机会的话,交给她的孙子看一看,这就是黄土地上的母亲。
我甚至想如果有这样一张照片,我还会把它送给国家博物馆收藏,让更多的炎黄子孙们知道有这样引以自豪的母亲。
(选自《光明日报》2012年9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