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水平
序
我是一个喜欢行走的人,尽管一个人行走有时候很孤独,但是,孤独中也有几分交织的快感和苦痛。我在行走的过程中有时候要停下来,不是为了喘息,而是因为一些我不曾料想的美丽。我为这些美丽的自然景观洒上一些眼睛里的汁液。我知道,多少年之后它们依旧泛着生命蓬勃的馨香,而我肯定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成永远。我因此珍惜每一次行走。每一次,蓦然间都会有如梦如幻的伤感和恍惑;每一次,群峰出现,河水流动,百鸟和鸣,无端地我会为大自然从不含糊的****生出感怀,我用我有限的文字记下爱我并关心我的人和事,记下我曾有过的呼吸。在山川河流村庄,岩石和乱丛棵子中间我停下来面朝尘世,双手合十:天在上,地在下,人生百年,时间中我祝福所有平安!
时间迅疾而过。有多少生命骨殖深埋于时间中,亲情、友情、爱情,终于待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那个去处直叫人呼吸到了月的清香,水的沁骨。生命的决绝让我在行走所产生的文字中获得回归。当这些已逝的生命从我的文字中划过时,我体悟到了温情与哀绝,惆怅和眷念。“但使亲情千里近,须信,无情对面是山河。”我不知这是谁的诗句,却与我内心的感触对接了。时间如中国画缥缈的境界,明知道一切不可能出现,却还愿意在疲倦的时候沉溺其中。逝去的以另一种方式活在现实中。当我把逝去的还原成一个具体的事件时,我就更深刻地了解了那段时间。我看到了时间尘埃掩盖下的一些浓厚背景,无论轻贱卑微的生命还是辉煌伟人的喧嚣,一切都在时间的行走中验证了一条真理:在已逝的历史,在别人的转述中,歌哭笑骂,诉不完的无奈与辛酸,有我无法穷尽的多样人生。我浅拙的写作对生活质量的尊重让我精神上获得了慰藉。每当夕阳西下,在门前一条老路上踯躅时,我常常会想起我的出生地——窑洞。院中的枣树,窑内的毛驴,向晚的炊烟和归来的羊群,一切的一切让我结想成疾。我记得去冬的一领苇席。来年的夏日在院中央一铺,就等于给梦找了一个憩身之地。不远处的玉米地里,蛙鸣声弹着青玉米的叶子,明丽的月影朗照一切,我不敢大声喊叫,怕一不留神碰落了玉米的香气,青草的香气。老窑花纹繁复的窗栏板,一棵树宽的门扇,紫铜的门环,铁葫芦锁,还有那年节时的甩鞭,我的先祖们进进出出的背影,在我的生命中显影。窑洞里的人对生活绝不是敷衍的,他们寻常生活具备了音乐的韵律,他们过着世界上最平淡本分的日子,无拘无束。他们也滋生一些死去活来的故事,但他们不屑与人表述。星光下那旱烟锅粗大明灭的情怀,成为我作品中最丰满的细节。当我再一次回到窑洞时,我看到了时间消释的光芒,我和我先祖的脚印重叠着,在荒凉、萧瑟的窑洞中走进走出。那棵枣树早已在追逐时间中高过窑顶,然而坐在它的叶子下守望幸福和丰收的人,早已不在人世。他们的坟墓在对面的山坡上。夕阳落了,晚霞退了,在一切都可以颠覆的时间中,怀恋被放置在多维的记忆上,他们给了我精神的薪火传承。
我走过时间。我把这些行走的记忆写成文字,历史、现实、存在或存在过的生命,一切都始于行走,也在行走中结束。我想生命的价值仅仅在于:是否向真、向善、向美,即使目的地并未走到,但她是朝向这个目的行走。走得认真,走得执著,摒弃了种种诱惑。
炕是诱人老死的饵
窑洞最美好的地儿是炕。多少年之后,我居然在单元楼里盘了炕,青砖勾缝,榆木炕沿,炕心里铺了羊毛毡,炕桌上放了我收藏的油灯。傍晚,天光暗了,我说不出此时到底藏着什么打湿心灵的东西,它们冒出来,诱使我把灯树上的蜡烛点燃,心旌神摇那一瞬,我盘腿坐在炕上享受一个人的时光。万事万物诸多情谊都有怀恋,只要懂得,都是贵重。
我落地在炕上。生我的那一年,妈妈在碾跟前簸谷子,突然肚子疼,她的婆婆说,快,上炕。
我的出生没有异象。
十月份,青草繁茂。正午的日头照亮了接生婆的小脚,进进出出,紧束的围裙如同克制的欲望,没有多余的背景,炕,一张席片,妈妈扎着马步。我的出生,妈妈用了一个很可恶的词:红黢黢地跌下来了(大约指那种鼠科、猫科动物的初生)。妈妈说,百日后,你脱出来,白了,我才知道疼你。
一年后父母离异,万事过去皆与我无关。
三岁上,继父来相亲。妈妈坐在姥姥家的门墩上,抱着我,我坐在她的一条腿上,另一条腿则搭在门槛上不让他进门。继父无聊,站着端详了妈妈半天。妈妈手里掰着一只秋桃子,一点一点送进我的小嘴里,我像小驴一样惊异地看着继父错愕着嘴片,有口水流下来,继父扔过来一卷卫生纸。那时候乡下人没见过这么薄透的纸,妈妈抬眼看了他一眼,搭在门槛上的腿缩回来,继父进门。
我随妈妈嫁人时三岁。
山神凹,那时候,院子里有两棵枣树。秋天枣儿红了。驴拴在枣树下,我和妈妈下驴,进窑,上炕。炕桌上放着一碗红糖水,窑洞里的小奶奶四颗镂空金牙露出来,好奇地看着妈妈和怀里蜷缩的我,大概我与妈妈都很生动引人。山神凹的女人们从窑门上挤进来,空气如水流动。有人说:“小闺女好看。”窑洞里的小奶奶说:“是我成土的闺女。”
都是一夜之间的事情。翻过一座山头我成了葛家闺女。
小爷(我亲祖父的小弟)的窑洞里有两盘炕,互相对应着。两领羊毛黑毡,白天时铺盖是卷着的。夜晚,卷着的铺盖展开来。窑墙上还挖了洞,洞很小,像一眼小窑洞。放了细粮,比如麦子、豆,都用一斗缸装。那年月,因为是集体,农民改叫社员。秋后分粮,人均口粮,麦子也就只能分十几斤,都不舍得吃,留着过年。粮食是有味道的,不单单是一个香字。一个冬天里,窑洞里最活跃的是老鼠,闻香而来。小爷不叫老鼠,叫老君爷。窑内中堂前的方腿桌上有敬奉老君爷的牌位。黑是老鼠最喜欢的颜色,四只爪子细脚伶仃,夜里走路收收缩缩,不显山水。窑炕盘在进门处,临门有窗,窗户最下一格有猫出入,常常不糊窗户纸,用钉子钉一帘花布由猫出入。
有一段时间老鼠成灾,小爷下了许多鼠药。猫吃了药死的老鼠大都死了。灾难降临的时候。真是平分秋色啊。这下,老鼠的孙子们欢喜死了。窑梁上挂了玉米,五更天,老鼠开始夜生活。它们叽嘛乱叫着,有从梁上掉下来的,放肆的大笑声扰得炕上人无来由要学几声猫叫,吓唬老鼠。小有停顿,老鼠想:人呐,也仅仅扮演了一个岁月喑哑的歌者。
六岁那年夏天的一个中午,我看见一只老鼠从地锅前爬上炕,小眼睛贼溜溜儿顺着炕沿越过我的枕头,我轻声叫了一声:“哎——”,它停顿了一下,身躯稍向后仰,似在微微着力,想回头,那神态,慵懒到不慌不忙。我指望它能回头,接下来它还是稍息一下走了。它爬上窗台钻出猫洞,我很伤感。屋外的蝉,浑圆而饱满地叫着,我坐在炕上,一副伤身伤世的样子。小奶奶从她的花肚兜里摸出一块糖递给我。窑外,蝉声一声接一声落下来,我跳下炕走出窑。等那细脚伶仃的“它”回来。
有一种纹理,它沿着成长的肌肤深深嵌进来,我对家的概念,是一进门不由分说地陷进炕上。任何一种光影的闪现都不能去除我对炕的怀恋。炕上除了蒲扇、******、烟袋、捻线陀以及凌乱的糖纸,也只剩下了我的小爷、小奶的从前。而今,扑簌簌往下跌土的墙上,曾经悬挂着的挂历试图靠近小爷的心和眼睛,然而,也只是一闪而过,一声长叹让夜平静而安然。隐隐没没的岁月过后,我再也睡不回欢喜的从前。
秋苗和石碾磙干大
为了我的成长,我妈把我许给了一个石碾磙做干女儿。那个石碾磙竖在一棵长了百年的杨树下,树空心了,夏天的时候有蛇出入,但是,伸向天空的树枝还有绿叶长出来,也还有绿荫罩下来。村庄的人们端了洋瓷碗,在杨树下吃午饭或者晚饭,主要的内容是聊天。我们几个孩子靠在石碾磙上听他们讲一些村庄发生的稀奇事情,一边听一边用线绳来来回回翻各种图案的“抄手”。大人们讲到激动处,有人就想把我们赶走,想坐在石碾磙上稳住身子好好尽兴听。有人就和我们说:“哪有屁股坐干大的道理?”我们就散开来,那人就坐上去。我是给石碾磙烧过香,也磕过头的,原因是我妈只生了我一个,怕我长不成人。
那个年月,村庄的孩子常常把自己许给一棵树,一条河或一块石头,乡下人相信自然的力量比人大,也相信人是永远改变不了自然的。把孩子许给它们,这个孩子就活成人了。我每年生日那天早上都要给石碾磙干大烧香许愿。我认碾磙做干大的时候,七岁。那一年之前发生了一件事。快过年了,年前的腊月里有一天是吃炒节,就是把豆子、玉茭炒熟了,吃时拌了蜂蜜放到碗里,农村人叫“吃甜”。大概是希望日子一年比一年越过越要甜吧。吃炒节这一天白天,家家户户都要到河滩上取沙。取回沙,忙着从自己屋子拿了金黄后玉米换别人家的小粒种。金黄后玉米炒出来粒大不好吃,但是,丰产。有过日子细致的人家在山坡地种了小粒种,谁家有,村上的人也都知道。换了回来村路上撞见了打个招呼:“换上糙玉茭了?”(小粒种的乡下叫法)
开始点火炒时,一般要等到天黑。头一天晚上我的同桌秋苗和我讲:“我有二两粮票五分钱,够买一个甜火烧(烧饼),你回家和你妈要。你妈是老师,有钱。要了钱咱俩往公社买火烧去。”我们是第二天一大早怀揣着二两粮票五分钱从我妈教书的村庄郭北沟出发的,走到十里公社不到中午。我们各自买了一个糖火烧,不舍得吃,先是吃了半个。刚出炉的火烧不经吃。大冷天,我们俩把火烧放在河滩的石头上等火烧冻实,等它包着的红糖硬了,我们收起装进口袋,一路摸着火烧往回走。路上肚子饿得咕咕叫也不舍得掏出来下狠口,只是用指甲掐豆粒大往嘴里放,是把火烧含化了的那种吃法。走到郭北沟村的小河滩上,天黑下来,冬天的天本来就黑得早,秋苗问我吃完了没有?我说还有一块。她说,她也是。我们把最后一块火烧团成的丸药蛋子取出来,放在手心里比谁的大,秋苗的比我的大。她很高兴地说:“我比你的大。”我羡慕地看着她先放进嘴里,然后,我也放进了嘴里,两个人迎着风。抿着嘴等它在嘴里慢慢化开。它总是化得很快。
河滩上正好是山的风口。我们一路上跑的汗水把棉袄都洇透了,我们俩在风口上等最后一块火烧花掉的时候,山里的风把我们身上的汗又吹干了,棉袄还湿着,像一坨子冰一样贴着脊背。秋苗说她冷得要命。我们拉着手往村上走。村里有大院子的支着铁锅炒上了,香味也出来了,我们吃着炒好的玉茭和豆子疯到后半夜才回家睡觉。秋苗妈第二天来学校问我和秋苗昨天都去哪里了?我才知道秋苗重感冒高烧不退。隔了一天,傍晚的时候,秋苗死了。很快,我都没有见她最后一面。当时,村里人说是秋苗在去公社的路上撞见鬼了。我不知道鬼是啥样,也想不出是在哪段路上撞见的。想哭,一直也哭不出来。秋苗人小,不够一棺材,钉了个木匣子埋在了半山腰。我妈很害怕,觉得事情太邪乎。要是我撞见鬼了,而不是秋苗,她这一辈子就没有闺女了。我妈本来不迷信。第二年,我妈调到了十里公社范庄大队王庄村,看人家有人给孩子请石碾磙做干大,就让我也认了一个。
我认了石碾磙干大后,每年都要给它烧香,开始的时候是我妈替我许愿,许愿我活成一个人就行。我妈在范庄村教书教了九年,我长成大闺女了,人也很结实,思想认识逐步改变,慢慢地就不给石碾磙干大烧香了。我把这一段事写出来,是因为村庄给我的记忆太深了,人和事和村庄的气息,民风民俗,我的玩伴秋苗,我的石碾磙干大,越往岁月的深里长,我越是忘不掉。
家里的乡下男人
我一直感觉在某一个黄昏或上午,我爸会背着一个帆布行囊远足而来,会用他憨厚的影子堵住正门的光线,那时有一个很不能概括的念想:“我们家的乡下男人进城来了。”
我忍不住想的时间形貌,居然有那么几分近而远的缘由,但是,我爸是永远住在乡下了。
每年的清明这一天,无论刮风下雨,我都要回乡上坟。说是坟,其实只是一眼废弃的窑洞,在山神凹后山的黄土崖下。十年了,我爸很安静地在等活着的我妈。老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先走的人一定要丘放在一个地方等在世的人。那一口玫红棺木横放着,我爸装殓在里面平躺着,成为一个戛然而止。无法再继续坐起来或站起来的存在。
我爸有个绰号叫:“跑毛蛋”(意指对生活不负责的人)。是我妈嫁过来时听凹里人穿我爸的小鞋讲的。生米做成了熟饭,我妈是自己上了驴叫我爸驮来的,有苦说不得。那时的我爸在太原西山煤矿下窑,人称下窑汉。我妈嫁过来不久。因井下塌方,俗世的我爸脑袋冒出泥地的一刹那间,决定逃生,黑炭一样逃回老家,前后走了不到一个月,我妈开始和我爸生气。
这气,一生就是一辈子。我记得我生第一个孩子时回老家坐月子,妈和爸吵,吵得我大声喊:“离婚吧。”片刻后我爸嬉皮笑脸说:“还不到离婚那步。”我说:“爸,你怎么在这家里熬的。”我爸想了想说:“你知道啥,我在你妈跟前还没有小学毕业,还得熬。”
这里我不得不说我的爷爷,爷爷是被远一些年扩军扩走的土八路,后来得益战争的最后胜利,身份转成了南下干部。正遇荒年,失去音信的奶奶无法养活我爸,作为对丈夫的报复心里,想把我爸丢在山里让狼吃了。是小爷从山里找回我爸的。我爸的一生便是依靠几位叔伯爷爷的呵护成长起来。正因为有了这样的背景,我爸因而长成“三不管”式的人物,即小队管不住。大队管不了,公社够不上管。
山神凹没什么风景,有山。有人住的和羊住的窑。羊住的窑比人住的窑大,因羊多而人少。羊多,族人便穿生羊毛裤,生羊毛衣。我爸因此而会织毛衣。逢年过节家穷买不起鞭炮,我爸领人到山和山的对顶上甩鞭,用牛皮编的长鞭,长鞭一甩,因山大人少,回声也大,脆生生漫过村庄直铺天边。天边并不能看真,生生的,凝成千百年一气,鞭声滚滚滔滔跌宕过来,山里人激动得出窑,听我爸隐隐然鞭笞天宇的响彻,能把人的心吞得干干净净。这种甩鞭和赛鞭过程,要延续过正月十五。十五过后老家的山上没什么内容,赤条条地与荒漠的群山对峙。荒山沟里,我爸开始了他生长期的旺盛。
我爸是一个高智商的人(用现代的话说)。他不太懂音乐。夏天打一条蛇,从马尾上剪一缕马尾,再从大队的仓库里偷一段竹节,三鼓捣二鼓捣,一把二胡从他手上就流出了音乐。我爸不懂宫、商、角、徵、羽,更别说现在l、2、3了。窑中一盏豆油灯,我爸擦一把脸,憨厚地笑一下,挽起袖管,从窑墙上拿下二胡,里外弦一“扯”,就这过程已有人对我爸手头这把民族乐器投来钦羡的目光。而真正的艺术,在我爸的手上,还没有扯开弓拉出声响。
我爸的毛笔字写得不错,不是那种龙飞凤舞的,一溜儿正楷。
我爸的出名好像不仅是这些,从小掏鸟蛋,大一点抓蛇,再大一点摸鳖。他一上午能摸一木桶鳖,用铁锅煮了让光棍汉们一起吃。他说,现在人吃鳖,大补,狗屁!我吃一辈子鳖,把十里河的鳖快吃完了,也没补出名堂。十里河的鳖从我爸开始吃后,渐少,与我爸关系重大。我爸玩蛇能把蛇玩出神话,让它走它才敢走。玩过的蛇,我爸从不打死。我至今不清楚这种吐纳百毒的长虫,为什么在我爸的手里如此服帖?那个年代,我爸的故事频繁。那是个没有法制的年代,强悍与苦难汇合让我爸野出了风格。我妈常说:“早知道你这样,我嫁给好人家也不来你这沟里。”我爸总是看着我和我妈说:“你带着拖油瓶上哪儿嫁好人家?来沟里就算你享福了。”
我个人认为,其实男人们都很不错,关键是派什么样的一个女人去制服他。山神凹的人常说一句话:“成土生生叫冬棉制服了。”
我从我爸身上学到许多很达观的东西。他的诚恳和逼真和来自大自然野性的浪漫,在我身上不时起着化学反应。以致我在最痛苦的日子里,还幻想着一种痛苦的美丽,有我爸言传身教的风范。我爸多半不会在痛苦面前洒泪悲叹,寻死觅活。他的思想散漫得很阔,人生道路也铺展得很广。他像《水浒》里的一百单“九”将,该出手时比谁都出手快。路见不平,拳脚相助。在他55岁时,30岁的我还得陪他到几十里之外的柿庄乡派出所交打架罚款。我爸在中年以后把兴趣逐步改向狩猎和打鱼。记得有一年夏天黄昏,我爸不知从哪里偷来一“夜壶”,趁天黑装了炸药。五更天叫我快起床,领着我骑嘉陵摩托车翻山到另一个县。一路风驰电掣后,摩托停在山脚下。我和我爸潜入就近村庄的鱼塘。见他点了雷管使了老劲抡圆了把夜壶扔进鱼池,接着冲天一声响,我看到“哗啦”一声,鱼塘掀翻了。等水花落下,鱼翻着肚皮漂满了水面。我吓坏了,我爸却高兴得喊:“发财了。”忙活着张开渔网准备要打捞了,村里的叫喊声朝着这边鱼塘来了。我爸来不及打捞拉着我的手抬脚就跑。我不敢住后看,大口喘着气,跑到摩托车跟前说不上话来,喘气声把喉咙都拉伤了。
我爸于1996年得病。那年的正月初九,我爸从乡下给我打来电话,说自己怕是病来了,来得不轻。一贯孩子似的作风,让我忽视了他非常时期的实际。我又以非常含糊的感觉很自然等到正月十一。那天回乡后,我看到我爸在麻将桌子上鏖战,胸口上冲着桌沿顶着一根木头,止胃疼。我想哭。我要我爸走。他坚决不走,说要把四圈打完。从我爸的态度上,我知道他输钱了。在乡人劝说下,我爸很是不情愿地离开了麻将桌。
回到城里,一连串的检查,证明我爸是胃癌,晚期。
我说不出一句话,一句话也说不出;我爸吃不下一口饭,一口饭也吃不下。我知道,我爸气数尽了。我告诉他是胃癌,晚期。我爸难过了一下便笑了,说:“我说嘛,不吃一口饭,雷锋还讲,人不吃饭不行。不吃饭就不行。一辈子就算完了。”我说:“以后怎么打算?”我爸说:“打算什么?父死之后见人磕头。”我说:“就女儿一人,怕忙不过来,想将来火化了。”我爸不语。三天后我爸说:“水,千好万好烧了爸爸就不好。你想想,我走了,活人的嘴脸要骂你,骂你把爸烧了,你愿意不落好名声?”我爸讲此话时一脸坏笑。
我是三月初三开车送我爸回老家的。沿途我买好了木板,回老家后叫了木匠赶做了棺材。我在做好的棺材里躺下试了试身长。我站在我爸身边不语,我爸说:“有话要说?”我告我爸:“大小正好。”我爸说:“躺下试了?”我说:“试了。”我爸说:“把它漆成红色。”我在寿棺大头写了“寿”字。因我字写得不好,远看近看都像个草书“春”。我和我爸说:“坏事了,把‘寿’字写成‘春’了。”我爸说:“还寿什么?你爸的寿已尽了。春就春,春天生,春天终。”因我爸生于1937年4月15日。
我爸说:“死后把我放置在一个干燥的窑内,等你妈百年后一起下葬。死后多烧点冥钱。才学着打麻将,老输,那边的钱在这边可便宜买到。你写文章的人,爸爸知道你辛苦,对我这件事你千万别太寒酸,寒酸了叫那边的人笑话你写文章供不起你爸打麻将。那可就不是笑话我啊。”我哭着说:“爸,怎么两边都是笑话我呀?”爸说:“闺女呀,我死了呀。”
1996年三月初十晚,我爸拉着我的手说:“闺女,我来世做牛做马报你对我的恩情。”
我说:“爸,来生我们做亲父女。”
我爸哭不出来,从鼻孔流出一丝清鼻涕,眼睛死死盯着我:
“近跟前来,跟你说句悄悄话儿。”我近到他嘴跟前,他小声说:“你能不能把你的存款都贡献出来,给爸找点不死的药?”
我闪开了,哭着说:“爸,钱买不来命,毛主席都死了。”
我爸半天后说:“瞅你那哭相,难看死了。我是试探你对我有多好。我能不知道,和毛主席比我不敌人家小拇指盖大。”
我不语,泪像河一样。三月十一早8时10分,我看到我爸长出了一口气,又长出了一口。没回气,我爸的眼睛就闭上了。
(选自《北京文学》201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