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叫一声老乡好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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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十只羊

任林举

(一)

在我们家族的传统里,曾很深地忌讳着“三”这个数字。

据说,从古至今,本族中凡行三的男人都是生性怪异,命不久长。更远的例子怕是没有人说得清楚了,但从我曾祖的那辈到我祖父那辈,两代行三的男人,却真都是孤零零地长眠地下。末了,连个伴儿都没有,因为他们都是在20岁左右的年纪,还没来得及娶妻就离奇地辞世了。

曾祖三爷,据说是一个天才的画家,从未从师,却能画什么像什么。他的怪处是整天不说一句话。人问,谁教你的画,他不吭声,只是埋头画;人问,你怎么不吭声,他也不吭声;后来问的人不耐烦,说,你哑了吗?他仍旧不吭声,只是埋头画画。我问过爷爷,曾祖三爷是画什么的,爷爷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画什么像什么”。还不到20岁,曾祖三爷便手握画笔,在某一个寂静的夜晚离奇地逝去了。

我的三爷,就是我爷爷的亲弟弟,不仅短命,更是一个有一点传奇色彩的人。在他20岁辞世之前,没找到过一件正经的“营生”,他就那么整天游荡在草地和树林之间。当他的脚步走过或脚步声响起,所有的爬行动物便纷纷如中了咒语,顿时失去行动能力。蜥蜴和蛇立时“放白”,肚皮朝天;而林中那些成堆附着于树木表皮上的大、小毛虫们却纷纷如雨般落在地上,年轻的三爷便从容地从地上捡起那些我们看了直恶心的虫,大嚼大咽起来,有时竟会有绿色的汁液从嘴角流出。那时,家里因为出了这样一个人物而愁云不散,也有人把三爷视为妖怪。但平日里的三爷却温顺腼腆得如一只胆小的猫,从来不于人争执,也不找任何人的麻烦,偶尔有话碰到他内心的敏感处,还会有红晕浮上脸颊。后来族里有稍通巫术的人说,只要给三爷娶上一房“八字”制衡的媳妇,结果迎亲的日子一到,三爷却突然一命归西。

后来又有更高的术士到了我们家,说一切都是一个数在作祟,如果族内男子能够有效地避开“三”字,便可逢凶化吉,安然无恙。就这样,从父亲那一辈人开始,族里就不再有行三的男人了。虽然我本族的叔叔、大伯十来个,却没有一个人被唤作三叔或三大伯的。

小弟弟降生时,天赐了一付浓眉大眼的俊相,把父亲母亲欢喜得连嘴都合不上,爷爷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这孩子命相不济,赶上了行三,又逢上了属羊,真是弱呀,如果长得丑陋些倒好,会冲一下命相,更加好养一些。本来这些话一般是不轻易说破的,一说破,全家人的情绪马上就降到冰点以下。接下来的很多日子,父亲便冒着“搞封建迷信的”风险开始四处暗访,去寻找能够破谶的先生。直到现在,我还依稀记得,那一个时期,父亲消瘦而又奔波不止的身影,什么时候看上去都是一付疲惫而沮丧的样子。

先生终于请来了,却是一个形象十分可疑的人。来时,匆匆忙忙,走时,也急急火火,举止言谈总有些躲躲藏藏的意思,所以看起来就有那么一点鬼鬼祟祟,他在临出门前只丢下了一句话,却让我们全家人奋斗了好几年。

先生说,避开行三,在家里养十只羊,平安地过了18岁就能安享天年。

(二)

从那天起,弟弟就被唤作“老五子”。接下来要解决的问题就是羊。

那是遥远的1970年代,著名的人民公社时期。生活在那个年代里的人们,是不允许有个人财产的,如果没有经过革命委员会同意,每一分私财都要被当作资本主义的尾巴坚决割掉。有一些地方,由于社员们的日子光靠“公家”那点有限的分配,实在是无法维系,便采取了宽松一点的政策,允许社员们自行种几垄地,养几头猪、几只鸡或几只鸭,以补充生活的不足。但这些私有浮财的前面都要冠以“自留”二字,证明这些财产虽然是私有财产,但却是“公家”允许的。

很快,父亲就找到了当时的大队书记,提出养羊的要求。大队书记断然拒绝,理由是没有人可以公开破禁,发展个体经济。而父亲的理由似乎也十分有力,父亲强调,我们养羊并不是为了发展经济,而是为了自己的家用,别人家可以养猪养鸡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养羊。大队书记说,养猪养鸡是当地的习惯和传统,而养羊却不是人人可以理解、认同的传统。父亲说我不管是不是传统,我们家就是想养羊,只要别人养猪我们就养羊,我们可以不养猪不养鸡,但必须养羊。事情就这么僵持着,3年之内没有一个明确的结果,但父亲并不死心,他不想放弃,虽然这件事情对别人很微不足道,但对我家来说却比泰山还重。在父亲反复坚持,不断要求下,最后大队书记还是让步了。三年后的一个夏天,父亲把家里仅有的五只母鸡杀了两只,请大队书记喝酒,酒酣之后,大队书记说:你爱咋整就咋整吧,就是别整出矛盾。

第二天,就用两麻袋玉米从舅爷家换回了两只山羊。

起初,两只母山羊被一颗木桩两条长绳同时拴在房西的草地上。尽管它们不断地左冲右突,四处乱跑,但总是出不了一个不大的圆圈儿。钉木桩的地方是爷爷选的,都是些野草茂盛的所在。一开始,羊就啃食身边的野草充饥,但对于两只正在生长的羊来说,那点草是远远不够的,于是家里的人便轮流去割草喂养它们。羊像吃草的机器一样,一筐草放在它们面前,不用抽支烟的功夫就被它们吃得精光。在一筐草与下一筐草的间隙,两只从来不曾停止咀嚼的羊,就很卖力气地继续啃吃周边残存的青草及树枝,不久,在以两条绳子为半径的圆圈内,便再也看不到一星半点的绿色。最后,连蹄下的草根都让它们刨出来充饥了,原来的绿草地就变成了一个撒满粪便的土坑。没办法,爷爷只好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再钉上一颗木桩。然后,前边的那一幕再一次重演。

两只羊在闷着头不停吃草的时候,我常常坐在它们对面,痴痴地看着它们。不知道它们天天那么不停地吃,到底为什么,因为它们无时无刻都感到饥饿吗?如果它们不停地咀嚼,并不只是为了吃,那又是为了什么呢?从它们的表情和眼神中,我什么线索也捕捉不到。

在那两只羊在吃草的间隙,偶尔抬起头咩咩叫的时候,我便很奇怪地想起了那首童谣《十个印第安小男孩》:“十个印第安小男孩,为了吃饭去奔走,噎死一个没法救,十个只剩九;九个印第安小男孩,深夜不寐真困乏,倒头一睡睡死啦,九个只剩八……”

我说的奇怪,并不是由羊那带着颤音富有感染力的叫声里,一下子想到了某一首古老神秘的童谣。我奇怪的是,为什么我会由十只羊一下子想到十个印第安小男孩。虽然十只羊和十个印第安小男孩在数字上重合,都是十个,但十个印第安小男孩是要历经生活的磨难和不测一个接一个不幸死去的,而我们的羊却是要一只接一只地养下去,一直到养满十只的。十个印第安小男孩的结局是黑暗而凄惨的,而十只羊的结局应该是光明而详和的,这应该有实质的区别。难道说,在我的潜意识里正偷偷地盼着羊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我们好一个接一个地把羊吃掉?但是理智地想一想,如果真有这种念头,或潜或显,都是可恨又可悲的。再怎么样馋那羊身上的肉,也不应该盼望着那两只羊因为吃得太多而撑死或因其他的什么行为而遇有不测啊,与弟弟的命比,个人的小小馋欲算什么呢。从那时起,我尝试用一种高尚的情感或思想把内心里原有的一切覆盖掉,这应该叫做克制或净化吧。

两个月过后,木桩不见了,羊脖子上的绳索也不见了,我也不再把它们看成肉的化身了。如今它们和我们一样,都围着我们的房子打转转。羊不说话,但我相信羊终于明白了,对于它们和我们来说,那房子的意义是等同的,那就是我们共同的家。

(三)

第二年的残雪还没有化净,两只母羊便双双产仔,一只一胎生下了两只小母羊,一只生下一只小公羊。两只变成了五只,这是一个好兆头,这就意味着弟弟的安全有了进一步的保障。

盛夏的一天,久旱后终于有一场像模像样的雨降了下来,全村的大人小孩都兴奋地趴在窗台上看雨。傍晚时分雨终于停下,但天并未见晴,空气中仍有浓重的水汽四处弥漫。看样子这只是一场雨上下段之间的一个小小空档,说不定什么时候仍会有余兴未尽的雨水再一次倾泻下来。但困在圈舍中的禽、畜和屋子里边的孩子们早已经耐不住性子,立即吵吵嚷嚷地出现在院子里和村路上。这时,突然有一个蓝紫色的光团像一只彩色皮球一样从房山角那边飘过来,缓缓地移向院子中心的方向。5岁的弟弟这时正站在院中,兴奋得几乎要张开两手跑过去将那光团捉住,而那光团似乎也有意向他的方向移动。接下来的一幕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当火球正在加速移动时,被一只跳上板车吃草的羊撞上了,只听一声暴响,那只羊立即倒地,同时,两角之间有丝丝烟缕升腾、扩散……

父亲冲到院子,从泥里拾起呆若木鸡的弟弟仔细查看,并未发现有一丝半点的损伤,而那只产下了小公羊的大母羊却做了弟弟的替死鬼。父亲放下弟弟,开始心疼起那只已无气息的羊,反复摇晃、扶持,却怎么也无济于事。这时,爷爷说话了:“别再摆弄了,怎么摆弄它也活不过来啦,再者说,它如果不死的话或许要出大事了,它们不就是为了给孩子搪灾的嘛。”那时,父亲才如梦方醒,而我,似乎也明白了一点什么。

接下来,父亲进行了更加宏伟的筹划。但还没等计划说完,突然眉头一皱,说,但我们的粮食怕维持不到年底,看样子那两只羊一时没法弄了,以后吧。

在以后的两年里,我们家的养羊事业急转直下,到了冬天,不但一只没有增加,反而因为缺少食物和天气寒冷有一只小羊没有撑过去,年根儿不到就死掉了。

转机从第二年冬天开始。北屯有一家人因为儿子娶亲要把手中的羊变成钱,便由中间人撮合把羊转到了父亲手里。为了让那五只羊填肚皮,我们家几乎是全体动员,一有空就到收割过的田地和草甸子上去,收集可供羊充饥的秸秆和杂草,我们宁可让自己的手脚疼裂,也不让羊有一天吃不到食物。全家人像供养神明一样,供养着那几只羊,全力保证了那些羊每一天吃饱栖暖。那个冬天,应该是羊们最幸福的一个冬天了。第二年春天,三只母羊各产下一只羊羔。当爷爷赶着这一群羊走向草甸的时候,远远看去,已经有一点浩浩荡荡的意思了。

(四)

八月的草原,正是草美羊肥的时候。生产队社员和养有私畜的农户都在这个季节里纷纷奔向草甸,开始一年中很重要的一次农忙——“打羊草”。这实在是一件令人愉快的劳作,打草时,二三十社员汇集一起,每人一把扇刀,拉开横排,在平整的草甸上轮动,随着一阵阵清脆的切割声,厚实的羊草被成排放倒,空气中则有一股青草浆汁的香气在四处弥漫。

这是一种奇妙的清香,不仅仅开人心窍,愉悦心魂,而且又能时时给人带来梦幻般的向往。很多年之后,再回忆那种清香,仍然有一种陶醉和沉迷在心中激荡。

我想,如果羊在那种气味儿里行走,定会更加心旷神怡的。但不幸的是,在这样的季节里,总会有一些羊没办法将高兴进行到底。因为这个时候,人们总是要杀几只羊来慰劳那些打草的人。某一天清晨,当羊们刚刚用眼神交流过梦里的温情,并以额相抵,以颈相交,预期着一天的好心情,突然就有几个彪形大汉闯进羊群,把同伴从身边带走杀掉。替羊想一想,那该是怎样的一种际遇呢?好在羊并不像人一样,总是把喜怒哀乐挂在脸上,羊从来不为自己和同伴争辩,羊甚至不像牛那样在自己被宰或同伴被宰时流下泪水,尽管它们从来都清白无辜,但它们从来不哭着吵着争取生存的权利,也不向人类表露悲情。这样,就让操刀和吃肉的人类心里好受多了,或者说心安理得多了。有时,羊在垂死的那一刻甚至会对围观的人群流露出一丝怜悯的情绪。按理说,那情绪不应该出现在被杀者的情绪里,但羊却是不同的,羊也许是一种人类永远都理解不了的动物。

打过羊草不久,生产队来了工作组,要对农村的公有化程度进行调查。那一天,他们到我家调查那一群羊的情况时,父亲一如既往地理直气壮,还是别人养猪我们就养羊那一套。这可把大队书记吓坏了,赶紧把工作组的人拉走,说到大队详细解释。傍晚,大队书记一脸苦相,说你们什么都不要对人家说了,就破费一下吧,杀一只羊犒劳一下工作组,这事就算过去,否则不但你的羊养不成,我的书记也当不成。交涉的结果是把那只从后屯买来的公羊杀掉,供工作组的人品尝人民公社的集体经济成果。剩下的七只羊,必须在年底前自行处理掉两只,保持总数不超过五只。

吃饭的时候,小孩和狗不许上桌,小孩坐在敞开的窗口前盯着肥软的羊肉,闻着随风传来的阵阵香气,并不动声色、温文尔雅地咽下一阵阵涌出的口水。但真正轮到我吃饭的时候,我却什么也吃不下了。看到盆里的肉颤动一下,就想起了“咩”的一声羊叫,每听到一声羊叫,就想起羊那温顺而又有一点忧郁的眼神。

(五)

弟弟8岁那年得了一场奇怪而重的肾炎。说奇怪,明明是肾炎,却怎么用药也不见好,越治越严重,刚开始还能行走,到后来连床都起不来了。

父亲把家里能够变成钱的物件都变成了钱,把能借到的亲戚都借遍了,仍没有把弟弟的病治好,后来,连县里的医生都冒汗了,因为按病理并没有什么不对,但却不知道为什么越治越严重。再后来,他们干脆就不留人了,几个大夫轮着劝父亲把弟弟转走,否则,出了人命他们也担待不起。

这期间,父亲连那些巫医都偷偷找过,但仍旧没有人说得清楚。

最后家里人还是听从了爷爷的建议:“把那几只羊卖掉吧,去更大的医院给孩子看病,不管看好看不好,我们已经尽了全力。”

于是父亲与大队书记谈,能不能用羊做抵押,借钱给孩子看病。书记犹豫再三,但谁也不能见死不救啊,最后事情就那么定了。

一个月后,弟弟随着父亲像没事的人一样,蹦蹦跳跳地回到了家中,但父亲从大队借的钱却被一扫而光,那五只羊只能作为抵押物充公了。

1978年以后,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农村的经济体制开始改变,高考制度已经恢复并连续实行两年,全国上下都开始崇尚科学,旧有的一切虽然刚刚翻过去不久,但仿佛已经恍如隔世。当我从省城的一所高校放假回家再提及前些年养羊的事情,父亲仍不无遗憾地感叹,到底也没有把该养的羊养到十只。

母亲说,迷信那东西你信就有,不信就没有,如果一切注定,人生又怎么能改变呢,如果不是一切注定,你又怎么能够算得清楚?几只羊怎么就能解决了人的生死运势。

母亲说这些话时,我看出爷爷的神色明显不对,他是从来不赞同这种说法儿的。但这一次爷爷并没有大声争论,他开始一只只计算着养羊以来羊的总头数,最后他大声宣布,我们家养的羊连死带活总数正好是十只。也就是说,最后卖掉的那五只羊,救了弟弟之后,便完成了它们的使命,从此我们家就可以不再养羊,而弟弟的平安也再不用担忧了。

爷爷的话,没有人反驳,不管他说的是不是事实,都正是全家人所期望的,谁愿意为了一个不知是对是错的道理而毁掉美好的生活呢?如果事情不像爷爷所说的那样,我们全家人那么多年的努力不是尽付流水了吗,说起来岂不更加令人懊悔和沮丧?所以大家最后都点头称是,于是十只羊的往事便成为了一个真相不明的悬案。从此,许多年不再有人提及,许多年不再有人想起。

弟弟果然就平安地度过了那个令人心惊胆战的18岁,参加工作,娶妻生子,进入平顺祥和的人生轨道。现在,就连他自己恐怕都不记得很多年以前的那段往事了。

那天,偶尔读到《圣经》,有这样一段文字:“耶稣拿起饼来,祝了福,就擘开,递给他们说,你们拿着吃,这是我的身体。”于是我又想起了那十只羊。

(选自《芳草》201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