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叫一声老乡好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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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九月之书

黑陶

茂壮繁密的绿帚棵,连同簇拥其间的疯长胡琴草和蓬乱晚饭花,在小块水泥场的边缘,组成大半人高的绿篱,隔开了屋前聚满鹅拔草的粼粼池塘。尽管最终命运是被刈割、晒干、束扎成农家扫帚,但墨青的绿帚棵,现在仍是那么不遗余力地使劲生长。胡琴草叶上很重的闪亮秋露,有的早在黎明就被昆虫或鸟雀碰碎,更多的,是被越来越烫的阳光蒸发;逆光里,毛茸茸的草芒正在喷射熠耀辉煌的金边。昨日黄昏还如云如波的浓香晚饭花,现在已经全部蔫掉(零星黑圆的花籽隐现其间),她们娇嫩的脸面太易被太阳灼伤。

绿篱内部的复杂空间,逡巡飞行着许多小蜻蜓。这些拥有三对细足,身子如一枚缝衣针大小的可爱昆虫,像极了微型直升机。这些在绿篱的密林里穿行的直升机刷有不同颜色:有的是蟹壳黄头部,淡青身子;有的是淡青头部,棕红身子。飞得累了,它们便歇停于细枝或叶缘,于是,花叶枝茎勾连纠缠的幽暗王国内,偶尔就会闪现极其细微的亮斑——蜻蜓两对近乎透明的羽翅,是这些神秘亮斑的直接光源。

池塘的淘米埠头暂时还是冷清的。虽然,在由裸露的枫杨树根、鹅拔草和河埠条石围成的角落里,沉漾着污黑塑料袋(白色垃圾),但是,池塘的水还是清可鉴脸。一条,或者两条深灰色的窜条鱼,静静悬停于水里,像正在等待命令的隐蔽潜艇,稍有风吹草动,它或它们,激扭着瞬间便没了踪影。那种超乎寻常的灵捷,让人惊叹。河埠条石上还遗落有青红斑驳的圆枣,这时孩子们喊叫蹦跳着,在用竹竿打枣——绿篱边两棵叶子稀疏的枣树上,累累密密挂满了诱人甜果。大叶子的柿子树枝叶纷披,那悬于墨绿枝叶间的一只只果实灯笼,现在仍是纯青的,要等待更深更浓的秋日之焰,才会将它们内部的秘藏之烛,尽情点燃。

在塘溪,现在几乎每户农家的场地上,都摊晒着收割下来的红梗老苋菜,准备收籽。二三尺长的梗(茎)都极粗极壮,因为渗透了漫长夏季白昼的浓酽日色,皮色一律又紫又红。花叶早已枯萎,然而折断有力的茎,用牙齿嚼咬,仍有酸甜的汁水。苋菜棵间,从田野追随上来的老嫩蚱蜢在繁忙跳跃。灰褐的老蚱蜢有一双特别发达的后腿,后腿上密密麻麻的小钩刺,会扎痛人手;躲在苋菜枯叶阴影里的小蚱蜢,则又嫩又怯,它们沿着弯扭的红梗慢慢爬移,像让人生怜的纯青微型玉雕。太阳的曝晒,人畜的踩踏,粗茎枯叶的底下,已经积有疏落的一层漆黑菜子。扁圆形的苋菜籽,大概是南方农家常见植物种子中最为细小的——仅有一粒芝麻的三分之一大小,所以在塘溪,说一个人特别吝啬,总是这样表示:“他的量气么,比苋菜籽还要小!”

芝麻也已经收获。晒干的芝麻秆被归到檐下,这是秋冬上好的灶屋燃料。蓝天下的乡村风口处,人们将沉重的竹簸箕举至头高,里面,盛满了掺杂草枝焦叶的芝麻。向风缓缓倾倒簸箕,黑沙似的芝麻瀑布随即泻入地上摆放的大圆竹匾,枯脆的草啊叶啊,便被风吹散于匾外。线条柔和的芝麻沙丘,在竹匾内越积越大——这就是弥漫村庄的,青团子内芝麻糖馅的美味和金澄澄麻油的浓香。

凤仙花是燃烧在塘溪的一丛丛红云。旧墙角落,井栏周围,屋后僻地,猪舍旁边,到处是它们蔓延的火姿。深红的,紫红的,粉红的(还有深红和粉红聚于一朵的),或者单瓣,或者重瓣,全在尽情喷涌各自的生命。我看见了秋天激越灼耀的血液——深藏于乡村大地内部的血液,被万千凤仙茁壮的艳茎抽输,最后短暂呈现于秋天的视野,并且,映红着曾经如此熟悉,现在似乎变得陌生的村庄。因为凤仙不生虫秽,所以农民们并不去砍斫伤害这些怒放的草花。这个季节,村庄上奔跑疯玩的野丫头们的手指甲,几乎个个都是用凤仙花染红的。染甲的方式,仍是千年一贯:“凤仙花红者,捣碎入明矾少许,染指甲,用片帛缠定,过夜,如此三四次,则其色深红,洗涤不去。”(南宋·周密《癸辛杂志》)读过古书的村中老人,还了解染红指甲的起源。传说杨贵妃生来“手足甲爪”都是艳红色泽,于是朝野女子效仿,终成流俗。站在大丛的凤仙花旁,裸露的皮肤常会被飞溅的细粒击痛,这是成熟的花果在弹射种子。凤仙果实椭圆形,略小于橄榄,成熟时自动弹开,褐黑若六神丸的密集种子就如碎雨般溅出——来年,这里就将有更大一片的汹涌花焰。懂得烹调的农民在这时总要收集花籽,日后煨肉时放入少许,肉就极易煮烂。

更为广阔的村庄外面的世界,仍是绚烂近于迷幻的植物大海。

成片的黄豆棵倾斜或倒伏,黄绿、深黄或枯蔫的叶子间,饱满的、毛茸茸的豆荚累累密密,成万上亿的碧青豆粒,在黑暗的荚壳内叫喊,急着出来。被粗倔的红皮大山芋顶裂的长长地垄上,一浪浪的山芋藤已经翻卷过来,紫红色的藤蔓,如网乱缠,结韧灼眼。数亩纤长的韭菜在野风和阳光里亭亭乱舞,顶端白色的花台簇拥摇逸,像抛洒并凝定在半空的白色大米,又似一条古老迷离的月光河流。散落田地各处,习惯聚生的芋头绿棵高过人头,它们成蓬的椭圆形块茎(有毛皮的“芋婆”和“芋子”),要等到霜降之前开挖。和芋头棵相类,但是更加高长的,是浅塘里的群荷。荷梗荷叶狼藉凌乱,已经不见了鲜红荷朵和烛盏莲蓬。有田鸡伏跳的浅水田塘里,荷叶荷梗同样狼藉凌乱的阴影在其间触碰嬉戏,极尽幻美。

依然炽热的秋阳接近头顶,被两侧植物覆拥,由塘溪通往城镇的小路上,上午卖完菜的村人已经骑着挂有空篮的自行车陆续归来。艳尾高翘的大公鸡伸展脖子,在杨树和扁豆荫下,偶尔高声打鸣。淡天蓝色的炊烟开始袅袅显现,随即,又被清凉的湖风吹散于瓦屋之顶。

(选自《泥与焰》2004年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