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丁香林里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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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野百合也有春天

长到18岁,第一次体验到盼星星、盼月亮是何等地痛苦。

星星、月光终于出来了,仿佛约好了似的,扭捏着从广袤天际最远处浮现,月光款款移至头顶,倾泻出一抹溪水般的银亮。其实这样的夜晚原本很可爱,可爱得使人的灵魂能从阴影里跳出来,要在月光下纵情舞蹈。金色的夜来香花瓣被月光漫成一束明亮而饱满的光带。我不敢正视那束金黄,眼睛针刺般地痛,慌着躲避,仰望,仰望……不是仰望清凉,而是准备勇敢地承接十二分的苦涩与无法预知的狂风暴雨。

画纸上未完成的半个红果子,像父亲通红的眼睛瞪着我,身子禁不住抖一下,心也跟着发抖。一声叹息,一枚果子应声坠落。学业上颗粒无收的荒芜使我的头颅有如铸铁般沉重,几乎抬不起来。月光透过树叶,投在地下碎碎的影儿,像跃动的蟋蟀。坠地的果子被罩上一圈迷茫的光环,伸手欲捡起,却被突如其来的断喝吓住,急忙缩手。

“果子没熟就摘下来?”是父亲冷酷无情的声音。

我低下头,四肢僵立,大气不敢出。

“还有闲情画这破玩意儿!”父亲的讥讽像打哈欠一样轻松平常。

我的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在父亲雷鸣般的责骂声中乖乖败下阵来。

父亲毫不迟疑地一脚踏在果子上。“扑哧——”果子被鞋子碾碎,同时我的心也被碾碎了。夜的昏黄里,果子鲜嫩的浆汁四处迸溅,血一样淋漓。我的眼前一阵眩晕,几乎支撑不住,忍了很久的泪,终于夺眶而出。那是一颗祈盼成熟的果子,却被父亲的野蛮屠戮得面目全非。

未来像擦燃尾巴的流星急速坠落再也寻不到,理想挑逗般撞我一下,然后暧昧地与我擦肩而过。金榜题名的优秀生春风得意奔向大好前程,胸怀大志的差等生各就各位决一死战去重读。而我几个月来小心翼翼看父亲眼色行事,费尽心思争取重读的机会,最终付之东流。脾气暴躁的父亲不再给我重读的机会,每天随心所欲的责备和震耳欲聋的怒吼,让我彻底绝望,彻底心灰意冷。

充满希望的梦被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所有的遗憾与怨怼都发泄在散落一地的画纸上。我行走在不被人了解的孤独里,就像一个诗人描述他的孤独:“孤独和深思默想的时刻,我才是真正的我,我才是和我的天性相符的我,我才既无忧烦又无羁束。”我当然没有诗人天性的孤独,但骨子里生就的叛逆的孤独,使我无法自持。我把自己关在黑暗的房间里,先是整天整天地画,后来就是整夜整夜地画。我死死地守住那些唯一能带给我欢乐和自信的画纸。

那个女人鬼鬼祟祟地和父亲耳语什么呢?父亲沉着脸走到我身边,说:“画画能当钱吗?咱们要买新房子,手里钱紧,明天去你表姐服装店里去打工吧。”我别过头,无意中看到到女人幸灾乐祸的笑。我不想辩解,语言对于热恋中的父亲丝毫不起作用。

我像个缩头乌龟,畏畏缩缩度过这个缺少温情的寒冬。立春那天,在父亲和那个女人喜庆的婚礼上,蛰伏一冬的愤怒的潮水终于汹涌地泛滥,并不可遏制地爆发。我把妈妈黑框相片摆在他们贴满“喜”字的洞房里,之后躲在门后冷冷地看着那个女人大叫、跺脚、流泪。我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这个女人名正言顺成了家里说一不二的女主人,我的真正的噩梦开始了。我和她像两块互相排斥的磁铁,根本无法靠近,我看她歪鼻子,她看我瞪眼,格格不入的对峙局面使父亲左右为难。一天,突发奇想,我往她鞋里放了一只玩具老鼠,无论是形态上,还是毛色上,绝对以假乱真。记得上自习课时,我拿它吓唬王大胆王玉,王玉脸都白了。女人弯腰穿鞋子要出门,我就站在她身后,等待那高分贝的叫声响起。果真,当她的脚伸进鞋子里时,尖叫声陡起,随之手捂胸口,肥硕的身躯像一面山墙倒下,我慌了神。女人心脏病复发住进医院,父亲陪着全程护理。我先下手为强,不等女人告状,不等父亲兴师问罪,决定离家出走。经过一天秘密准备,在一个无人察觉的夜里,留张便条放在茶几上:我走了,去找属于自己的梦。

我抹把眼泪,耸耸肩,背起画板,头也不回,一人去流浪……“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一路走,一路像落荒而逃的动物****伤口,别有一番新奇的刺激与悲壮的惨烈。

离家出走,多么豪迈的壮举!大有易水河畔一去不返的决绝。我像一条重返深海的鱼儿,肆意欢畅地游窜,终于可以不用看任何人的眼色行事了。兴奋后偶尔会想到父亲绝望焦急的眼神,因为我毕竟是他曾经可爱乖巧的女儿。也许他会满大街找我,有可能还贴了寻人启事。是暴跳如雷还是气冲霄汉?种种好的、坏的猜测过后,心里便滋生出一股报复的快感。

离家出走的第五天,避开闹市区,独自行走在村庄阡陌小路。孤独的影子如脚下尘埃那样卑微渺小,确切地说像一只故意脱离大部队的蚂蚁,明知道前方路途凶险,仍倔强前行。

到达村庄附近山麓下,已近晌午。能在这里看到山,让我兴奋不已,争强好胜的心复苏翻腾起来,手脚并用三下五除二我就攀上并不陡峭的峰顶。因为肚子闹饥荒,否则,我会以更快的速度冲上去。我喜好爬山,喜欢征服大大小小的高峰。站在山巅,周边蜂蝶起舞,耳旁松涛呢喃,闭上眼睛,觉得自己恍惚变成一只无忧无虑的蝴蝶,变成一棵傲然挺立的青松,变成一阵想去哪就到哪的风。

忽然,一阵奇异的幽香吸入肺腑。坡下的幽谷里一簇簇野百合热热闹闹地展示最华美的璀璨,暗红的花瓣背部点缀几点如漆的墨色,恰到好处地衬托着清秀而飘逸的花形,不失妩媚妖娆的韵致。在这个干旱少雨的春季,能见到傲然开放的野百合,确实让我很吃惊。

毫无疑问,我不会错过任何一个画画的机会,打开画板刷刷几笔临摹出几朵以假乱真的百合花来,对自己的绘画水平我一向给自己打满分。

不知不觉,太阳偏西。画纸上十几朵百合花竞相开放,一只蝴蝶殷勤地凑过来,试图在花瓣上歇落。我不耐烦地挥手轰走它,并连连苦笑。一笑蝴蝶多情,二笑自己无情。我想我的笑一定很凄迷,但不做作,是真实的笑,无需掩饰,像这满坡的野百合,自赏自乐自悲自忧,寂寞开放。不知为什么,我重新把色彩调得无比夸张,是刺目的腥红色,像果子迸裂那一刻的腥红色,并且每朵花不是在茎上绽放,而是全部鲜活地凋落。为什么要挥霍色彩来画这样不合常情的花呢?不知道!画笔并不听从手的支配,完全是信马由缰,记不起有多久没找到这种忘我的创作状态了。

那只斑斓的蝴蝶不甘地飞回又胆怯地飞走,往返不知几次。宣泄够了的我也累了,怅然若失的眼光越过满坡的野花飘向家的方向,眼眶中不知不觉渗满泪光。

这时候,并不繁密的草丛中蓦然传来一声尖叫。几日劳碌和饥饿再加上足让我魂飞魄散的尖叫,令眼前一黑,天眩地转,跌倒在地。再睁开眼时,一双清朗而纯善的眼睛,怔怔地望着我。可能因为过于着急,她的神色竟然有些不知所措的窘迫。

“你怎么了?吓死我了!”女孩迫切地问。她一条腿半跪着,脸离我很近,甚至能看到她唇边纤细的汗毛。

“是你吓死我,还是我吓死你?”我大声地嘲弄着这个瘦弱的女孩。在谁吓死谁的问题上,我认为有必要弄清楚。

“呵呵,不管谁吓谁,没事就好。”女孩倒是很大度。

“我叫百合。刚才有一条蛇爬到了我的筐里。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百合,多么诗意而浪漫的名字啊!不像我的名字,叫桃花,俗得不能再俗。

百合擦拭着额头上的汗,一并把背脊上的竹筐麻利地取下来,我看到筐里散放着几种药材。

“这是紫地丁、黄芪、柴胡……”百合如数家珍地说出一大串草药的名称。我细细打量她:直直的刘海不时拂过前额,眼睛如初开鸿蒙般清澈,睫毛上闪动着快乐的光芒,有一种说不出的清纯美丽。她的眼神这样熟悉,仿佛在哪见过?哦,想起来了,原来是野百合花瓣上的几点黑色,彼此的神韵竟是那样相似。

“你是来写生的?你画的百合好怪哟。”百合看到我的画板问。

对陌生人心存戒备,我违心地默许她的判断:“是的,我来写生,家离这儿很远,迷了路。”

“你喜欢画画?”她的目光由惊喜变为羡慕。百合无意的问话,深深刺痛我心底深处最敏感最脆弱最不想让人触摸的那根神经,很痛,真的很痛!疼痛像一块才从熔炉里取出冒热气的生铁,突然放在冷水中淬取,呼的一下子烟气升腾,呼之欲出。我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长时间压抑的痛一旦找到突破口,就像决堤的海,汹涌奔窜到舌尖,凝成声嘶力竭的大喊:“喜欢又能怎么样?!”布帛般撕裂的声音,令我自己都吓一跳。

百合愣愣看我,一声不吭。对我过激情绪反应百合表现得异常冷静和沉默,倒让我羞愧不已。我断定,她是个不一般的女孩。

“回家吧,天黑了。”百合艰难地站起来,一手撑在膝盖上,好像很痛苦。一浮一沉的脚步。我愕然。原来她左腿残疾!

回家?回到那个冷暖无常的家吗?在家里我是个没有自由的傀儡。自从妈妈在那个暴雨滂沱的黑夜离开我以后,家里一切都改变了。父亲的喜怒无常总让我惊心惶惶,无所适从。我既是父亲高兴时的一杯烈酒,也是父亲烦恼时任意打骂的出气筒。偶尔像风筝一样飘浮不定的学习成绩会是醉熏熏的父亲在同事面前夸耀的资本,那时我恨不得变成一只蚂蚁躲到树洞里。特别是那个取替妈妈位置的女人来了以后,我再也没有好日子过了。

我决然不会再回家的,也不会轻易对陌生人吐露心里话,只是在心里愤愤不平地说,默默地说,像与另一个遥远的我对话。

百合自作主张把画板放在背筐里,对她的主动热情我并没做出积极回应,口气冷漠如冰:“谢谢你,我不走!”其实,敏感的我害怕陌生人窥视到离家出走的秘密。

百合不理睬我,边走边说:“天黑了,山里有狼。”

“有狼?”我猛地抬头,真的看见一条狼样的毛茸茸的动物在草丛中一闪而过。

“高酷!”百合冲那动物的背影亲切地喊一声,它吐着鲜红的舌头旋风般跑过来。原来是一只皮毛异常丰厚、高大威猛的猎狗。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看到高酷,我的所有的多疑和矜持全部殆尽无遗,跟着百合乖乖抄近路下山了。两个人,一条狗,像一条直线上的三个点,直走向前。

“村南那间房子就是我家。”百合走在前面热情地介绍着。她的身子倾向右侧的幅度大些,整个人都向右侧使劲,有点滑稽,但我没有笑。她的步伐很坚定,几乎是一步一个脚印。高酷像保镖一样不离不弃紧紧相跟,这种人畜相随的情景,让我心里发怵。

进屋后,环顾周围,整个房间摆设简单而简洁。所有的物件都无特殊的颜色(也许是画画的习惯,我的视觉对颜色特别敏感),唯一惹人注目的是赫色的大箱子旁放着几只精致的画笔,墙上贴着几幅绘画作品。说实话,这些画只能称得上是习作,并不能称之为成熟的作品。因为画法单纯幼稚,线条粗劣简单,但色彩搭配却与众不同,纷繁中不失灿烂,庄重中透现雍容。

“你喜欢画画?”我问百合。

“喜欢,这里有许多我给高酷画的素描,帮我看看。”百合从抽屉里取出几幅画。那抽屉拽出来时,抽屉板却“咣当”一声掉下来,砸在百合的脚面上。我不客气地指出有几处画法不太完美,她听得很认真,拿出一个小塑料本记下要点。

她像想起什么:“你先坐,我去把药材晒晒。”百合熟练地把药材分门别类摊放到院子的台阶上。无须再看,我便猜得八九不离十,百合家的条件在农村来说也是困难至极。

好久不见百合进屋,我寻出屋外,发现她蹲在一棵果树下,面色苍白,双手紧紧抵住胸口,仿佛以顽强的毅力忍受着某种巨大而汹涌的疼痛。高酷在她身边咴咴直叫,焦急地跑来跑去。

“怎么了?”我被百合扭曲的表情吓呆了。

“没事,胃疼,过一会儿就好了。”她笑笑。她居然还能笑出来!

蓦然,我为百合心疼担忧起来,为她的孱弱,为她的疼痛,为她的腿,好久没有为别人设身处地着想了。

吃过晚饭,我半推半就地接受了百合真诚的挽留。

心事沾满湿漉漉的夜雾,春夜显得特别沉闷。几阵劲风吹散黏雾,氤氲四处飘散,淡的浓的景物在雾霭中缥缈浮动。狗窝里偶尔传出几声低低犬吠,那是高酷酣睡的呓语。

我和百合各自揣着心事,躺在一张并不宽敞的床上,谁也没有说话。纱帘随风飘动,记忆的浪花如潮汐般涌来,奔流而出的是酸甜苦辣的时光。天上一轮明月,不管这个世界发生什么事,月光恒古不变保持静静的柔美。痛苦和欢乐如白天和黑夜的轮回,谁也逃不过,一定会交替出现在你生命的过场里,只有历经此劫,你才会成熟,心智越发澄清。这样的人生才是至善至美的人生。

“百合,聊聊吧,我睡不着。”我碰碰百合胳膊。也许同龄人的心容易沟通,青春萌动的热情还完全没被磨灭,性格内向的我首先打破沉默。

“呵呵,好啊,我怕打扰你休息,你也睡不着啊。”百合好像注意到我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百合,你的腿是先天残疾吗?”这是我在山上初识百合到现在躺在床上深感迷惑的问题。我直截了当问她,不似虚伪的大人那般客套,当然也没有大人们所说的故意揭人伤痕,当着矬人偏说矮话之嫌。

通过几个小时的接触,我已经把百合当做可以倾诉的朋友,也许正是年少的真诚与单纯的性格使然吧,有种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甚至比这还要强烈。

百合毫不隐讳地讲起自己的故事。她的故事让我一夜无眠。

生活是一架天平,维持平衡的砝码是欢乐和痛苦。天平平衡的时候,你觉得生活有滋有味,鲜花娇艳,阳光明媚,连空气中流动的风也是五颜六色的。我原来有一个幸福快乐的家,起码在16岁之前我是无忧无虑的,我和双胞胎的妹妹是父母手心里的宝,是他们骄傲的公主,我们在笑声中长大。然而,在我16岁这年,生活的天平毫无征兆地倾斜,欢乐完全被痛苦取替。我多次看到爸爸粗暴地向妈妈讨要什么,应该是钱。妈妈声泪俱下地说,你再这样下去,这个家就毁在你手里了。当时觉得她的话有些危言耸听。而其后家里发生的可怕的变故,证明妈妈说的是对的。原来爸爸的肝病很重,每次发作的时候疼得撞墙,痛不欲生,只好到医院打止痛针。时间久了,不疼的时候他也要打。妈妈说是上瘾了。医院对止痛的杜冷丁出售控制相当严格,在医院买不到父亲就花高价到吸毒人员手里买。原本殷实富裕的家被他折腾得一贫如洗,连买画纸的钱我都一再节省,正反两面画。我单纯地想,节省下来的钱会让家里的日子好过一些,但只是杯水车薪。妈妈苦苦哀求爸爸,可他像困兽一样烦躁,瞪着凸起的眼珠,一言不发,吓得我和妹妹不敢走出房间。一次,他再次强行冲妈妈要钱,妈妈不给,他就疯狂地撕扯妈妈的头发往墙上撞,可怜的妈妈撞得满脸是血。我和妹妹吓得抱头大哭。后来,父亲被送去强行戒毒,母亲一病不起,最终在一个黑夜离我们而去。我和妹妹成了有父母却无人管教的孩子,生活陷入空前的困境,没有钱,向亲属借,无人愿意理我们,或者施舍点什么;向同学借,怕同学嘲笑的眼光和指指点点的议论。那种苦不堪言的滋味无法形容,实在没有办法,我想到了偷,经“志同道合”的朋友指教,轻而易举地学会了顺手牵羊。再后来学会吸烟、打架、最后发展到整天逃课。我把偷来的钱在一夜之间全部挥霍掉,唱歌、蹦迪、飙车,所有坏孩子的毛病在我身上都可以找到。当人去楼空的时候,我也后悔,但是禁不住朋友们的蛊惑,面对空荡荡的房间,如行尸走肉,心身早已麻木。终于有一天,仅因为一个女孩瞟我一眼,以为她是瞧不起我,就狠狠教训了她。为此我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被学校开除,被她哥哥一伙人打伤了腿。出院后,家已支离破碎,我和妹妹在学校受尽同学的白眼与讥讽。无论我们走到哪里,都像瘟疫一样,所有认识的人都离得远远的。城里无法生活下去,我和妹妹来到农村,在亲属的帮助下租了这间房……我的判断果然没错,百合是个不一般的女孩,她多灾多难的经历听得我心酸,想掉泪。看来和百合相比,我比较幸运,比较幸福。

两个女孩壅塞着满腹的心事,像静静的月光全部倾泻流淌在宁静的夜空。

太阳早早露出笑脸,一伸手就能触到投在墙壁上的阳光,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

高酷用脑袋拱开房门,晃着大尾巴进来,目不转睛在打量着我,主人的床上怎么多了一个人?对于我的造访,高酷一时半会儿不适应,我也不适应。从它那凶巴巴、多疑的眼光看出它对我存在敌意。不像我家的乖乖狗,永远都是温存的,无论对谁,看到人就摇动尾巴跟上去。

百合看我对着高酷愣神,明白我为什么蒙着被子不起床。她对高酷说:“桃花是我们的朋友,不可无礼。”意想不到的是高酷听懂了似的居然冲我眨眨水汪汪的眼睛,算是友好的问候吧。

这时,门“哗啦”一声被人撞开,人未到,声音先行,“家里来客人了?”嗓门尖锐而激越。

“兰花妹妹回来了。”百合温言软语的口气,听了很舒服。

“嗨,你是城里的?你看你的头发,黄色的,好靓啊!”兰花大呼小叫地嚷。

哦,她一定是百合的双胞胎妹妹。

“姐,明天该交学费了。”说着,她就去碗柜翻吃的。

百合一边给她拿凳子一边急忙应着:“知道了,我这有钱,下午就给你。”

兰花匆匆地喝了一口水,一阵风似的跑出去,说去找同学玩。真是不公平,妹妹就是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可以像小孩子一样天真没有负担随心所欲地玩耍。而百合的言行却比同龄人成熟得多,眼神中的豁达坚强常让我感动不已,也让我心痛不已。

吃过早饭,百合说:“你在家,我去到城里卖药材,现在城里人喜欢新鲜药材,能卖上好价钱。”

“我陪你去吧,你的腿不方便。”直性子的我总是把别人的缺陷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我知道百合并不在意别人说她的腿有毛病。她早把那段耻辱的经历用青春的热情埋葬。

翻滚的绿色同样泼向城市,我又嗅到城市污浊得令人烦躁的味道。衣着光鲜的行人混在满天灰尘里,脸上全是克隆般相同的表情,冷酷而僵硬。城市与家相隔十几里路,回家的念头突然在脑子里一闪而过,眼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家的方向。

“哈喽!这不是大名鼎鼎的小魔女吗?好久不见!”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打断我和百合聊天。

两个男生站在我们面前,其中一个长着短黑胡子的男生用奸邪的目光盯着始终低头不语摆弄药材的百合。不知道她是没听见还是故意不理他们。

“不认识哥们儿了?贵人多忘事。怎么,现在混到靠卖药材过日子的地步了?”另一个男生张着阔嘴巴,嚼着泡泡糖讥讽道。说完,他从嘴里吹出一个大大的泡泡,嬉皮笑脸地往百合近前凑。

我心中暗叫不妙,无疑,他们是百合以前的同学。我急忙往后退几步,紧张得手都不知放在哪里好。这时百合不屑地抬起头,轻轻扬起下颌,傲慢地说:“我不认识你们,如果不买药材请你离我远点。”

百合脚下用来分割药材的刀子发着锃亮的寒光。

“真******能装!忘了咱们同生死,共患难的时候了?忘了我帮你打架的时候了……”“阔嘴巴”把不满的声音拧成了十几个气势汹汹的问号,连珠炮似地射向百合,大有不依不饶的势头。

我偷偷捅着百合的后腰,示意她别接茬。

百合直起身子,优雅地微笑,是那种云淡风轻的笑。伤腿勇敢地向前跨出一大步。在百合跨出一大步的时候,分割药材的刀子已紧紧握在她手里。

百合的笑,让他们有点莫名其妙,以为她妥协了,“阔嘴巴”竟然厚颜无耻地过来拽百合的右手。百合左手已经举起刀子,我捂着脸不敢再看。

“好,算你狠。”他小脸煞白,自我解嘲地说。

“你的药材我全要了。”另一个短黑胡子男生把自己当成救世主,很江湖地扔下一张百元钞票。

“滚!谁要你的臭钱!”百合厉声说。

他们胆怯地看着百合握在手里的刀子,知趣地一边走,一边嘟囔:“她也能学好?”高酷两耳直立,挑起上唇,龇着雪亮的牙齿,等候百合下达进攻号令。

“百合,好样的”!我拍拍百合的肩头。

百合喜欢画画,闲时给高酷画,也给我画。我们在一起切磋画技。我当她的老师,英雄有了用武之地,让落寞的我大有成就感,为此常常陶醉在百合的赞赏中。百合想起来就说,她荒废了大好青春,不能再沉沦下去。她想上美院,想供妹妹考上大学,想去看看爸爸……她的想法越美好,越具体,我的心就越痛,像尖锐的石头硌着心窝。

在百合家度过五天,这是沉重的五天,这是非同寻常的五天。五天里我认真地思索着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关于亲情,关于理想,关于尊重现实……我觉得我不能再任性下去,我长大了!远方还有更辽阔的天地在等待着我。

早饭后我跟百合告别,准备断续踏上流浪旅程。百合说:“还是回家吧。日子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过去。”百合唠唠叨叨没完没了。我不耐烦地说:“怎么像个碎嘴老太婆似的。”她抽冷砸我一拳,边笑边做个滑稽的pose:“哪有这么面嫩的老太婆?”

高酷将身子紧贴我的脚面蹭来蹭去,并且不时抬头恋恋地看看我。其实我何曾不想回家,下个月将举行全市书画比赛,我已报名,不知能否如期参加。可是一想到父亲对我恨铁不成钢的野蛮的态度我就望而却步,何况还有那个添油加醋的女人,恼羞成怒的父亲还不得把我打个皮开肉绽,我还想活命哩!百合看透我踌躇不安的心思,说:“把你电话告诉我,明天再说吧。”不知道她的明天再说是什么意思。

第二天清晨,阳光一如既往地恩泽万物。百合帮我收拾好东西,脚步缓慢地停在我眼前,分别也就在此时。想到不何时能相见,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你这是怎么啦?我们又不是生离死别,只要你有时间随时回来!”百合越是劝我,我哭得越是欢畅。

院子里有车子停下的声音,我跑出去看,啊!父亲来了。

一定是百合背着我给父亲打了电话。

父亲说:“孩子,回家吧,你的朋友百合告诉我你在这儿,这几天你受苦了。

那一刻,我的泪落得更多了。告别百合,车子路过山麓,大片大片的野百合绵延满坡,绚红一个季节。